也因为夫妻之间情深义重,殷夫人怀胎三年的事才叫李靖日夜悬心,偏偏哪吒在腹中也是个顽劣脾气, 折腾得殷夫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整个人消瘦得不像话,父子之仇在胎里就结下了。后来哪吒出生五日跑去东海屠龙, 引得龙王水淹陈塘,一城百姓和夫人都在身后担惊受怕,李靖对这个妖异之子哪有什么情分可讲?
但这事若从哪吒的嘴里来讲,就又有不同,他腹中就有神智, 生来就会说话,三年片刻不离,早已将李靖夫妇认成父母,他往东海戏水,路遇夜叉驱赶,杀了夜叉又来恶龙,那恶龙先骂他又要杀他,几下打死了,对一个三岁娃娃来说就和随手打死一只虫子有什么区别?龙王引水淹陈塘,难道不该父子同力打死这孽畜,反倒要他赔命?
哪吒厌龙还有一点,就是因那时商朝人祭频繁,龙掌行云布雨,受得血食无数,哪里是什么良善东西?
当然,这一点是后来世尊和他说的,他打死龙王太子那会儿,是想都没想随手打死了。
父子有仇,又被强行化解,隔三差五总要相见,长久下来也就形成了一种堪称默契的气氛,李靖装着看不见哪吒,哪吒装着李靖不存在,殷夫人也装着感受不到这尴尬的气氛,每次说话都要加个前缀,每一句话都是单独和父子其中一个说,就怕一句话引得两个人回应,那就更加尴尬。
比起李靖,哪吒对殷夫人的态度还好,毕竟她没有想过杀他,只是祸到临头,除了哭求李靖,什么都没法做罢了。
割肉剔骨之时,哪吒看着那被李靖抱在怀里挣扎要向他奔来的殷夫人,那时也很想被抱一抱,只可惜殷夫人最后也没挣扎过李靖,而他也终于剔了骨,割下肉,一无所有,孤独地死在雨地里。
他如今已经不需要那浅薄的温暖了。
哪吒看了一眼被抱在殷夫人怀里的狐妖少女,垂眸笑了笑,道:“明日我还当值,有些事情要办,母亲留步,好好照顾这小狐吧。”
他说着就要走,背后李靖忽然开口道:“已替你免了值,留下住两天吧,你母亲很想你。”
哪吒背对着李靖,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事情做。”
李靖没再言语,看着这逆子步出房门,脚踏飞云,再一眨眼就不见了。
殷夫人叹道:“怎么总说我想他,夫君要是说你也很想他……”
李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掌中宝塔,摇摇头,道:“那他就更不会留下了,他恨我,这塔一放下他就要杀我。”
殷夫人不说话了,哭也为这哭过很多回了,可她能怪谁?哪吒不会理解李靖背负一城性命的谨小慎微,李靖也不会理解哪吒的天生逆骨,有些东西不是血缘能维系的,父子无缘有恨,而已。
既醉被这天王家事吓得心惊胆战,在李靖看过来的时候,小心翼翼露出个天真烂漫的笑容来,可李靖还是皱了皱眉头,道:“你不是想养个女娃娃吗?怎么送来个这么大的?”
十几岁的女孩子了,一家里除了哪吒,其他两个儿子是会常常回来看看的,他也经常回家,家里多了个陌生女孩子算怎么回事?
殷夫人连忙把既醉抱紧,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道:“还是只小狐呢,哪吒说才一十岁,就是化形化得大了些。”
李靖也知晓妖事,一十岁的小妖应当是那种跟脚出色,从父母那儿继承得来的妖血纯粹,故能比其他妖物化形得早,但一十岁也太早了些,他看了既醉一眼,忽又别开视线,眉头拧起,只对殷夫人道:“随你养着吧,木吒出了家别管他,叫金吒离远些……怎么偏送个狐狸来。”
李靖还是不大满意的,他见过妲己这样的惑乱江山的妖物,对狐妖有些反感,何况这小妖眉眼里和妲己还有些相似,就叫他更不满意了。
殷夫人却满意极了,她从年轻时那会儿就想生个女儿,可一连生了三胎儿子,李靖成神后和她虽然也十分恩爱,但这么多年就没再怀过胎,她私心里觉得人和神大约是不大容易生出孩子的,因此难过了许久。
如今白得一个漂亮女儿,正是高兴的时候,要是李靖没回来,她都已经在打扮女儿了。
李靖不知道夫人心里想了这么多事,他在家里一贯是很放松的,解了盔甲兜鍪,松了内衬长衫,忽然想起这里还多了只妖物来,眉头一皱,下一刻还趴在殷夫人怀里的既醉被一道法力击飞出屋,摇摇晃晃落在院子里,倒没摔着,就是挺懵的。
既醉又不是真娃娃,还是知道里头应该发生了点幼狐不宜之事的,没去打搅,她在院子里走了走。
此地是天王道场,城外有天兵把守,城内却很松散,几乎见不到外人,偶尔见到几个仆从侍女,都是低眉顺眼小步走,仿佛不会说话,既醉在这总兵府转了一大圈,总算是知道哪吒为什么要把她送来陪殷夫人了,这样的环境一个人呆着是挺闷的。
天庭的日月流转与凡间不同,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说的是天色变化,天庭一个日夜的时间恰好是凡间一年,而这里是李靖用法力变化的,按的是人间历法,既醉看着天色,她被丢出来大概是晌午时分,这会儿已经傍晚了,残阳如血,她坐在一处走廊栏杆上,身上穿的还是哪吒用法力变化的那身裙裳,哪吒养狐狸是真的养狐狸,没有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的心态。
既醉自己是觉得这衣服挺真实的,但若看她的人比哪吒法力更高,就会吓上一跳。
金吒就吓了一跳。
作为天王长子,金吒是李靖最满意的儿子,上识天文下知地理,至孝至仁之人,也是李靖如今的副将,与他同掌天兵十万,世人多知哪吒,是因为哪吒最能折腾,而像金吒这样叫李靖万分喜爱的儿子,因他样样都好,就声名不显。
既醉就不知道,她一共就在妖界生活了五百年,知道的大多是妖的事,她还以为三太子这个称呼是哪吒杀了龙王三太子之后得的呢。
咳。
毕竟妖界有这个传统,谁的名号起的好听,被杀之后也很可能被夺走。
金吒这次回家也是赶来的,他听说哪吒前脚回家,父亲后脚跟去,怕这父亲和弟弟再起争端,也连忙放下手里事务赶了回来,不料哪吒没见到,却见到个、见到个……他立刻别开视线,抬手一道流光落在既醉身上,用一副战甲把她套得严严实实。
既醉被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扭头见到一个头戴金冠身着白衣的青年,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哪吒把自己拉长了些,套了个衣服折回来了吗?
金吒问她,“你是哪来的小妖,怎么在这里……呆着?”
说实话,神仙能这么温和地问一句话已经难得了,既醉眨了眨眼睛,嘤嘤呜呜地瞎比划了一阵。
在这天王道场,她不装傻是不行的,她知道得太多了!
金吒皱眉,实在看不明白这小妖在比划什么,正待再问,李靖一脸威严地从内院走了出来,见到金吒,淡淡地道:“我儿怎地提早下值了?”
金吒连忙一礼,道:“因听说哪吒回来,放心不下父亲。”
李靖轻咳一声,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便指了指一身金甲的既醉,“怎么给她套了这个?”
金吒面色尴尬起来,李靖忽然也想到了什么,他的法力和哪吒是相差无几的,因此看得影影绰绰,又不好当着夫人面说什么,也就把狐狸丢出去了事,可没想到大儿正好回来,也不知道他看了个啥,又发起火来,怒道:“都是那逆子不好,送个狐妖来给你娘当女儿养,衣服也不给好好穿……”
这其实冤枉了哪吒,哪吒养既醉都是当狐狸盘,刚才只是给殷夫人演示一下这狐狸化形的样子,谁知道这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赶着回来?
金吒看了一眼既醉,小妖套在金甲里,他是临时归家,也没准备什么多余衣物,那是他随身战甲,当时惊住了,下意识地给她套了起来,这会儿就更显尴尬了,可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收回。
这会儿收回战甲,他是用自己的法力给小妖编织衣物呢,还是叫父亲来动手?可父亲出手他还是能看见,他出手能遮掩父亲视觉,这……有些事他自己知道就可以了,难道要当面叫父亲难堪吗?
第136章 神仙妖怪(5)
两父子没尴尬一会儿, 殷夫人沐浴过后也想起了新得的女儿,叫侍女把她先前做的衣裳拿来,金吒隔门收了战甲, 松了好大一口气。
说实话,随身战甲这种东西套在别人身上, 尤其还是个漂亮姑娘,总让他有种极为别扭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哪吒为什么送个狐妖来叫母亲养, 但金吒还是对这事上了心, 他在太上老君那儿翻阅典籍, 借走一本山海秘录,他略翻了翻,看见里头有饲养狐妖的详细事项。
和哪吒不同,金吒在天庭的仙缘极好,上了年纪的长辈看他顺心, 地位相仿的同僚对他信重, 手下兵将敬服,借了书出来, 老君赠给他一瓶仙丹,金吒连忙拜谢,老君笑着摆手,叫童儿送他出去了。
两个金银童子送走金吒,回去打理藏书楼,忽然金童子到处翻找起来, 对师弟道:“你拿了我的书吗?”
银童子莫名其妙地看他, “我拿你什么书?我看字脑壳疼。”
金童子捂住脑袋,完蛋,金吒太子来看书, 怎么好巧不巧把他的话本借走?他那话本可是自己创作的,别看他人矮个小,实则一脑袋乱七八糟,他可正要写到狐妖被豢养化形,和主人的二三事。
金吒可不知道太上老君的藏书楼里还有这样的玩意儿,他去过不少次,藏书楼里基本上都是些古籍典本,老君自己都不大看的,回去的路上,他就踏在云端翻着书页,一边看一边点头,暗记在心里。
狐妖喜欢吃鸡,夜里要抱着睡,后面这条自有娘亲,金吒想了想,飞云加速,往凡间去。
神仙餐风饮露,金吒自己基本上除了回家,吃几顿娘亲做的家常菜之外,已经不大进食,有时和人饮酒,偶尔会动几筷子,娘亲既然要养狐女,还得开辟一处养鸡场才行。
金吒准备和好友要些肉质上乘的跑地鸡,飞云下落灌江口,常人来寻二郎显圣真君,都是要经过真君庙通报,金吒却是直奔道场而去,远远地看见梅山兄弟,金吒也都一个个抱拳含笑,一进道场,有二郎真君笑脸相迎,道:“贤弟是知我明日要进山打猎,才赶着来找我喝酒?”
金吒笑道:“真君几时不打猎?是有一件事想来求。”
杨戬有些稀奇,还是先请金吒坐了,等杨戬捧了茶,金吒这才开口道:“是舍弟哪吒,知晓家母烦闷,送了只狐狸小妖来陪伴,这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养,此来一想请教真君,二想弄些鸡苗回道场养。”
杨戬脚边赖着只纯白细犬,正在露肚皮打滚,闻言嗷嗷呜呜起来,仿佛也想指点一下,金吒笑了笑,又道:“狐狸和犬,应当是差不多的养法吧?”
杨戬也没养过狐狸,但有多年养狗经验,平日里无人来找他说这些,顿时也来了兴致,一边叫人去挑些好鸡苗,一边拉着金吒说了好些养犬之事。
只是金吒越听越纳闷,时常要摸头搂抱的吗?否则就会伤心难过?可那小狐已经能够化形了,还是个亭亭少女,他问道:“哮天犬可化形,人形撒娇时,真君会否有些不适应?”
杨戬愣了愣,他正给哮天犬拍屁股呢,哮天犬也愣了愣,撅着狗腚震惊地看着金吒。
杨戬犹豫片刻,说道:“犬就是犬,化形不过是变了个样子,若等哮天有了人的心态,他也当得道成仙了。”
那时候就不是能靠在主人脚边撒娇的小狗狗了!
哮天犬夹着尾巴,冲金吒哀怨地汪呜了一声,金吒有些抱歉地摸了摸狗脑袋,对杨戬道:“那小狐刚过二十,还极小,应当是不碍事的吧。”
他这么说,杨戬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只小狐狸崽的模样,好笑道:“妖物百岁生灵,五百年肖人而行,过千年而礼仪齐备,方能得道,贤弟不必想得太早了。”
金吒连忙点头。
许久未见,杨戬又留金吒过夜,次日二人一道打猎,金吒带着猎物和鸡苗回了一趟总兵府,怕气味熏染,先圈了一块地放养鸡苗,又设下结界隔绝味道,这才去见了殷夫人。
既醉坐在殷夫人身侧,半歪着脑袋给梳小辫子,她其实觉得挺无聊的,殷夫人会梳的发式又不多,她也不让侍女动手,兴致勃勃地自己试验,也就既醉长得好看,就算是把头发团成鸡窝也别有一番风情。
金吒听了杨戬的千年论,见到既醉也不尴尬了,向母亲行了礼,说了养鸡的事,殷夫人果然很高兴,又拉着既醉的手,笑眯眯地道:“狐狐来,说谢谢哥哥。”
既醉鹦鹉学舌地说话:“谢谢哥哥。”
她的眼睛又亮又有灵气,实在不像是没有灵智的样子,金吒得了这一声谢,心里忽有些不明来由的悸动,但他很快笑道:“这小妖原会说话的?”
他说话,却不是对着既醉说,而是和殷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