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哪怕坐着,程丹若也够得费力,干脆坐到他腿上,一下一下慢慢梳。
谢玄英搂住她的腰,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扑在耳边,心里渐渐宁静。
奔波三日,他也疲倦不已,只不敢露于外人面前。
“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容易。”他开口。
程丹若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
“丹娘……”
“没有后悔。”
微风吹动青色的纱帐。
谢玄英低头,在朦胧的烛光中,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他们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有无边的抚慰。
“睡吧。”程丹若的眼皮忽而沉重,“我困了。”
谢玄英吹灭灯烛,揽她入怀:“你后背有瘀伤,靠着我睡。”
“嗯。”
--
次日早上,程丹若朦朦胧胧地醒来。
晨光照亮窗边,她眯着眼,看见谢玄英正坐在案前写折子,便含糊地问:“你在写什么?”
“寨堡的事。”他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见奏折才起头,程丹若的眼皮又变得沉重。她翻个身,很快再度入梦。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搁笔,奏疏拟完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吹干墨迹,将奏疏折起,放到了枕边。
程丹若睡得正香,微光穿过纱帘的空隙,落在被子上变成无数个光点。她微微蜷身,双手交错搁在胸前,被角露出舒展的脚趾头。
谢玄英挠挠她的脚底心。
果然,她马上把脚缩回去了,但并没有醒。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他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小动作,无论发出什么声响,她都不会轻易惊醒,但如果是丫鬟们,再轻手轻脚的,她也会很快睁眼。
仔细捻好被角,谢玄英抚过她的脸庞,悄悄离去。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光影渐亮。
一刻多钟后,程丹若回笼觉睡醒,转头就看见枕畔的折子。
她撑起身,不梳头也不洗脸,先把折子看了。
谢玄英的奏疏是他既往的风格,言辞优美,态度恳切,仿佛能看见一个仪态典雅的贵公子不卑不亢地陈述着什么。
内容大意是:
他在上任的路上遇到了苗人作乱,起因是寨堡的军官侵占苗田,(在询问过寨堡游兵残部后),他确认苗人所陈述的冤屈确有其事,寨堡深入苗疆腹地,消息闭塞,许多军官懈怠本职,耽于享乐,致使冲突。
故此,提议清理贵州寨堡,命各地长官司治理,征召土兵充实寨堡,以夷治夷,既分化苗部,也可减缓汉苗冲突,平衡各方势力。
平心而论,谢玄英的奏疏完善了程丹若昨天的提议,但她看完后,却决定把这封奏折压一压。
黔东南就这么复杂,之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现在提这个没什么用,还是再等等。
第308章 要用人
整个上午, 程丹若都没有出门。
在路上被困几天,没洗头发, 不得不搞一搞个人卫生。麦子有点蔫蔫的, 她把它抱过来梳毛,威胁它:“不好好吃饭的话,就把你阉了。”
麦子发出微弱的怒吼。
不多时, 竹枝端来补药, 看着她喝下去,并请示午膳。
“简单点就好了。”程丹若想想, 道, “炒两个家常小菜吧。”
接着, 喜鹊来问, 要不要趁天好洗衣裳, 她们路上攒的衣衫不少了。
程丹若算算时间,她们应该会在清平逗留一些时日,遂同意, 并道:“这些日子你们都累了, 雇人洗吧,看着点就是。”
喜鹊笑道:“多谢夫人体谅。”
不多时, 竹香过来说,一辆马车坏了,得找人修。
程丹若叫玛瑙给她剪银子:“多找几个人, 把所有马车都修检一遍,马蹄也让铁匠修过,仔细些。”
竹香赶忙应下。
快刀斩乱麻处理了琐事, 程丹若看时候差不多,把田北叫了过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田北问。
程丹若道:“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田北:“请夫人示下。”
“我要你作为‘谢御史’的亲信, 和苗寨的人好好聊聊。”程丹若道,“我有几件想知道的事。”
“是。”
--
按照大夏的编制,黎哥是安平长官司的副长官——这个名字是汉人取的,他们自己不这么叫——长官是他爹。
但他爹前些年进山打熊,受了重伤,此后身体就不太好,寨子里的事儿基本都交给他管。
当然了,两千多人的小苗寨,首领和普通人并无区别,一样要打猎耕田。
黎哥是寨子里最好的猎手,他曾单独捕获一只豹子,虽然那只豹子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可无碍于他光彩的经历。
和怕事的父亲相比,黎哥胆子更大,也更敢冒险。
他得知白山、黑水二寨起义后,就决定联合附近的两个寨子,一块儿突袭汉人的寨堡。
边疆附近的寨子,没有谁不痛恨那些汉人军官。
他们占了仅有的田地,逼迫大家为他们下地,还总是以不同的理由,要求他们做一些事。比如修理寨子、上缴猎物皮毛,甚至占有寨子里的姑娘。
黎哥原本有一个心爱的阿妹,叫翠羽。她的头发很漂亮,像翠鸟的羽毛一样,美丽又富有光泽。
但那天,阿妹被水田堡的百户抢走了。
黎哥被打得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地回家,拿起武器,想要夺回自己的爱人。可翠羽的爹告诉他,不要去了。
百户给他家送来了粮食和棉布,“娶”走了他的女儿。
黎哥很失落,可又想,也许嫁给汉人的大官,她会过得更好。
他一连三天没有说话。
三天后,翠羽被送回了家。
她死了。
送她回来的人说,这个苗女性子太烈,差点杀了那个百户,对方嫌晦气,不要她了,还抢走了她家的粮食。
当天晚上,翠羽就死了。
黎哥想报仇,然而,大家都不敢这么做。虽然他们可以躲在山里,靠山吃山,但需要和汉人交换粮食、布匹和盐铁。
尤其是铁。
再勇猛的猎人,也无法赤手空拳对付豺狼。
阿爹劝他忍耐,翠羽的爹娘也劝他忍耐,黎哥曾愤怒地奔驰一夜,藏在水田堡外观察仇人的一举一动。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杀死对方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可是,寨堡的墙那么高,他们的藤甲那么厚,他的弓箭射不到,也射不穿。
此后没多久,阿爹就因为猎熊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被送回家时,肠子都在外面。药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命保住。
小妹说,阿爹去杀熊,是为了剥一张最好的熊皮上贡。
每隔三年,所有的苗寨都需要向大夏的朝廷进贡,他们的寨子很小,拿不出什么东西,只有完整的熊皮或者虎皮,才能博得朝廷大人的关注。
“如果丁王爷喜欢,我们就不会被这么对待了。”奄奄一息的阿爹如是说。
面对残疾的阿爹,黎哥只能沉默。
他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将这张熊皮送到了贵州城。
可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丁王爷根本没见他们,其他寨子的人嘲笑:“就凭这张破烂的熊皮,也想见伯爷?”
黎哥愤怒又无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寨子,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阿爹这个结果。雪上加霜的是,那个百户升官了,变成了副千户。
这次,轮到了隔壁寨子的萱花。
萱花是个性格温顺的小妹子,她变成了千户的小妾,也是她带来了消息,说丁王爷死了,别的寨子造反了,副千户很害怕,他假装摔断腿,没有被调到贵州。
黎哥决定复仇。
联合其他苗寨比预想得更容易,他们有共同的仇恨。
杀死副千户,也远算不上难。
他乔装成萱花的大哥,给她送皮毛去,便和其他人一起潜入了寨堡。
那天,副千户喝得醉醺醺的,黎哥假装避让,飞快抽出刀砍去,通红的脑袋飞到半空中,满脸都是醉意。
仇人死了。
第一次,黎哥发现汉人的军队并没有那么强大。
他开始渴望更多——夺回他们的土地,为死去的寨民报仇,最后,再也不用向可恶的汉人交税。
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昨天,他看到了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他们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很强,和寨堡的那些汉兵完全不一样。
三家凑出来的队伍,就好像被狼追逐的鸡群,转瞬便作鸟兽散。
原来,不堪一击的不是汉人,是他们。
附近一共五家寨子,三家大,两家小,死了这么多人,小的两家不会再加入,另外的两家,现在恐怕也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但黎哥并不想认输。
在最后的时刻,他选择留下来,让其他人走,并不仅仅因为义气。
还有机会。
黎哥对汉人的官职并不了解,但他曾无数次听见武人骂书生,寨堡里的人骂清平书院的读书人,王府里,将军参将们骂什么布政使。
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官和武官好像不大和睦。
就好像老虎与豹子同为猛兽,却也时常争夺猎物一样。
那个什么“谢御史”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可他文文弱弱,看起来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猎人的生机,往往就在猛兽相争之时。
黎哥想赌一赌。
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再被人压在头顶上喘不过气。
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黎哥有着敏锐的听觉,他判断出,这是一个身体强健,并且武艺不俗的男性。
果不其然,很快,田北的面孔出现在了阴影中。
黎哥心底浮现出强烈的喜悦。
“你居然没死。”田北居高临下地看着监牢里的黎哥。县衙的监狱都极矮小,高个子的人在里面站不直,坐着也捉襟见肘。
黎哥被关在狭小的牢房里,就像被装进笼子的野兽,充满了不和谐感。
“我对你家大人有用。”黎哥盯着他,“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有用还是没用,不是你说了算的。”田北淡淡道,“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考察你究竟有用,还是没用。”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说:“你是叛贼的首领,这座城里有无数人想要把你五马分尸——我很好奇,你有什么办法,能说服我家大人不杀你。”
“寨子的头领是我父亲。”黎哥冷静地说,“他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会为我报仇。”
田北道:“你的父亲是个残废,还能当首领吗?”他耸耸肩,“我想,你的寨子更有可能被巴氏和勾氏吞并。”
黎哥的脸黑了。
他们三家的寨子被大夏命名为安定、安平、安苗长官司,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以氏族互相区别。
黎哥就是黎氏一族,他们寨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叫黎X,勾氏是那个老人,巴氏是那个女人。
黎氏是三家寨子里最强大的一家,就算失去了黎哥这个首领,也不一定会被另外两家吞并。但田北既然这么说,证明他们的底细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想我做什么?”黎哥恶声恶气地问,“出卖他们吗?”
“出卖?”田北冷笑,“你似乎还不明白,在大夏眼里,你们几个小苗寨就像蚂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们捏碎。如果不是清平卫的人去了贵州,你以为自己能这么顺利地围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