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稍稍犹豫一刹,还是决定听她的,合拢眼睑。她的手心贴住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往下顺,然后落在背心变成轻拍。
像哄小孩。
他不满地想着,又没有推拒的动力,只好说服自己,再睡一刻钟吧。
今天会很累。
很奇怪,就这么一想,居然真的睡着了。
非常沉的一个盹,没有任何意识,身体毫无知觉,好像世界遗落了一刻钟,再恢复清醒就是五点一刻了。
仅仅一刻钟,他却睡得极好,比昨天漫长的一夜更能恢复精力。
“该起了。”程丹若见他眼中恢复神采,暗松口气,“去更衣洗漱,早点吃红豆枣泥卷、豆浆和汤圆。”
谢玄英“嗯”了声,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节奏,去隔间更衣,出来换素服,再刷牙洗脸抹羊油,坐下来吃早点时,刚好六点。
东方蒙蒙亮。
两人相对而坐,各吃各的早饭。
程丹若咬了半口茶叶蛋,递给他:“吃不下了。”
谢玄英犹疑,他不太想吃荤。
“这是孵不出小鸡的蛋,不是荤的。”她道,“就好像鸡毛一样,鸡毛算是荤菜吗?”
“鸡胃鸡肝是荤吗?”他反问,“不都是鸡肚子里的东西?”
程丹若:“……”没骗到。
只好改给他塞汤圆:“那你吃这个。”
他咬破糯米皮,里头却没有流出蜜糖似的芝麻,反倒是一粒粒的口感:“核桃花生?”
“嗯,多吃点坚果。”程丹若一边说,一边吩咐,“小雀,装点芝麻核桃糖给我,拿米纸分开包。”
小雀远远“欸”了声,赶紧去备糖。
程丹若拿过他的青竹荷包,装了大半个:“拿着吃,别饿着。”
谢玄英好笑:“何至于此?”
“不吃肉会变笨的。”她道,“你不吃肉,我不勉强你,但这些必须吃。”
他顿住了。
“没骗你。”程丹若示意他站起来,亲自给他系上荷包,“晚上回来我会数,没少的话,你自己掂量掂量。”
谢玄英抚过鼓胀的荷包,少顷,轻轻搂住她。
程丹若摸摸他的后背。
六点半,两人准时离开家门,进宫哭丧。
群臣与命妇不在一个地方,百官哭的地方叫思善门,位于武英殿附近,大致流程就是跪在那儿,哭,五拜三叩头,再哭,怎么都得哭上半个时辰再散去。
晚上五点钟左右再来一回,这就是朝夕哭临,每天两回。
命妇们的哭临地点则在西华门,其实也离得很近,天气好会在外头哭,但这会儿是正月,谁受得了冰天雪地跪地上哭临?
因此,之前程丹若就和恭妃说过了,众命妇就在武英殿哭。
她们不是早晚两次,是哭一整天,总计三日。
遂两人就在西华门分开,各去各的上班地点哭丧。
武英殿已设灵座,炭火也都烧起来了,程丹若到得不早不晚,算倒数几个。
刚进门,众多命妇就迎上来,客客气气地招呼:“你来了。”
“我没有来迟吧?”她问。
她们纷纷表示:“没有,是我们到得早。”“安国夫人还没到呢。”“皇贵妃身体可好?”
“皇贵妃安好。”程丹若简单回答了两句,瞧见柳氏到了,立即脱身,“母亲来了。”
柳氏这两天忙得够呛,眼底微青,见着她也没什么精神寒暄,只低声道:“你在宫里几日了?几曾回去?”
“昨日便回了。”程丹若道,“媳妇惭愧,多谢母亲前些日子为我们周全。”
皇帝驾崩,家里却一个主子都没有,上下难免忙乱,幸好柳氏和靖海侯都派了管事帮衬,这才支应过前头两天。
柳氏叹口气,欲言又止。
“罢了。”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家事,她什么都没说,“忙你的去吧。”
程丹若微微屈膝,与阎太太、赵太太、张太太等人打了个招呼。
她们都深知宫廷变化,言语不乏亲热。
张太太道:“这两日你定是辛苦了,这宫里多赖你照应。”
“您谬赞了,我不过是跑跑腿,卖卖脸面,凡事自有皇贵妃和太后做主。”程丹若半点话柄不留。
赵太太笑道:“跑腿也辛苦呢,今年冬天这般冷。”
阎太太也关心了句:“别以为自个儿年轻就熬得住,受了凉,年纪大了可要受大罪。”
“您说得在理,我记下了。”她表现得相当谦和,脸上不见分毫倨傲。
这番姿态落在旁人眼中,多少叫她们松口气。皇帝没了,太子离成亲还早,今后大家可不是要看皇贵妃脸色了、?
宁国夫人与皇贵妃是姐妹,她好相处、好说话、好脾性,以后就多条路。
第560章 哭临日
寒暄间, 时间到了。
安国夫人踩着点到达,老态龙钟的, 看得人心里发颤。
程丹若嘱咐了穗儿两句, 将她搀扶到最前头,又请柳氏往前,自己跪在了第二排的位置。
众人默契地掏出帕子, 擦擦眼角, 开始哭。
程丹若没经验,开头觑着别人怎么哭。
她们都哭得非常克制, 眼角通红, 时不时落两滴泪, 也没有人嚎啕, 非常有节奏感。
什么意思呢?就是有人起个头, 其他人再跟着附和两声,贡献一些背景音乐。
起头的自然就是柳氏、杨首辅、昌平侯夫人等人。
大家的说辞差不多。
基本就是:先帝你这么英明,怎么就早早死了呢, 这是天下人的损失啊!
又或者:从今日起, 大夏失去了一位英主,苍天啊, 你真是不开眼。
还有:陛下,我们失去了你,就好像失去了我们的父亲, 好伤心,真的好伤心。
然后,其他命妇就负责“呜呜呜”“哀哉”, 等等。
大约哭过一个时辰,第一轮就算结束。
上厕所的上厕所, 年纪大的可以摇晃一下,被宫人“焦急”地搀扶到偏殿休息。
安国夫人是头一个休息的,然后是阎太太,她们俩年纪大了,早退也正常。像杨太太这个岁数,就要坚持到下午,才能“哀恸过甚”,下去休息。
最惨的是程丹若。
她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要坚持全场,从上午哭到下午,中间不进食水(悲痛怎么吃得下饭菜呢),最多上厕所。
腿都跪麻了。
为了防止腿废掉,程丹若偶尔会起来一下,跑去关心偏殿休息的命妇。大家都懂门道,拉着她说话,好让她有空喘气儿。
等腿部的血液重新畅通,再跪回去扮演忠臣。
临近下班,安国夫人重新出现,跪了回去。
她和程丹若挨得很近,两人轻声交谈。
“我家云娘蒙你照看了。”安国夫人道,“这番人情,我们家铭记在心。”
她今天力竭“晕倒”后不久,就在偏殿见到了女儿身边的念心。念心不止照顾她大半日,更是告知了贵妃的近况。
柴家早就知道贵妃出家的消息,暗中也多有揣测,甚至做好了更坏的打算,如今得知人安然无恙,今后会在西苑修行,甚至能与家人见面,多少松了口气。
假如说柴家子弟不爱富贵,肯定是假话。
但他们都明理,知道自家的富贵与前程靠的是谁,心中也感恩。
而安国夫人的感情更纯粹一些。
贵妃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十几岁就进宫,前头七八年杳无音信,后来封了位份恩荫家里,全家都不用再过清贫日子。
她十几年能颐养天年,靠得就是这个女儿,怎么不盼她好?
“您过奖了,我什么都没做,贵妃娘娘吉人天相。”程丹若并不居功。
安国夫人笑笑,慢慢吐出口长气。
她也没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光嘴上说说没用,还得看以后。
两人又跪了会儿,临近散场之际,荣儿来了,道是传皇贵妃的口谕,安国夫人身体不适,明日不必进宫,在家哀思即可。
安国夫人千恩万谢,满口称赞皇贵妃的仁善。
但等荣儿一走,又同程丹若致谢:“多谢你关照,我这把老骨头是真受不住这冷风。”
程丹若摇摇头:“是皇贵妃的恩典。”
安国夫人不是很信,却没有戳穿,客气地与她作别。
晚霞西沉,阴沉的天空似乎晴朗了一角,透出瑰丽的色泽。
程丹若仰头看了会儿风景,打起精神去永安宫。
恭妃正在考察祝灥功课,王咏絮时不时提点两句,母子俩其乐融融。
她就在门口问荣儿有没有事,荣儿说今天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事,她就进去问了个安,便说要再去承华宫看看,早早告辞了。
恭妃一边哄孩子,一边用余光目送她离去。
路灯微弱,羊角灯在寒风中摇晃,程丹若的影子飘忽来去,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她心中有些歉疚,但看了眼王咏絮,还是撑住了自己的表情。
今天免去安国夫人哭临之事,的确不是程丹若的建议。
“贵妃出家,皇贵妃应厚待安国夫人,以显仁德。”王咏絮直白地说,“殿下登基后,您就是六宫之主,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宁国夫人。”
这话荣儿等人万不敢说,可真实地切中了恭妃心底的隐忧。她和娴嫔做了十几年姐妹,可到头来,还是貌合神离,分道扬镳。
她和程丹若又有多少姐妹情,今后真的能完全依靠她吗?因此,恭妃纵然忐忑,还是采纳了王咏絮的建议,主动尝试做出决定。
可程丹若来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又无端不安起来,示意奶娘抱走孩子,单独留王咏絮说话。
“姐姐为我忙前顾后多日,我这么做,恐令她心寒。”恭妃斟酌不定,现在就防备别人,未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王咏絮在心里暗暗点头。
看来,恭妃虽不算机敏聪慧,却也不是翻脸无情之辈。她可不想留在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身边,后妃居深宫,与世隔绝,平庸一点没什么,本分安顺不招祸患,就是恭良。
“臣并非想离间娘娘与宁国夫人的姐妹情。”她正色道,“但须知,娘娘是后宫之主,照看宫中妃嫔是您职责所在,不可懈怠。同样的道理,外朝政事,不该娘娘过问的,亦不可逾越,这才是处世之道。”
恭妃好像明白了什么,觉得十分有道理。
可她也隐约奇怪,王咏絮是程丹若请的人,怎么和她唱反调?
好似察觉到了恭妃的疑问,王咏絮又开了口。
“所谓‘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宁国夫人虽然举荐了微臣,可微臣不能因为她是荐主,就对娘娘的过错视而不见。若如此,就是我有失为人臣的本分了,我没有尽到本分,又有什么颜面来教导娘娘呢?”
恭妃一怔,倏而信服:“王典籍所言有理。”
她身居高位三年,却从未有人这般教导过她。荣儿忠心,却是奴婢,只能劝而不能教,敏姑姑私心太甚,总让她疑神疑鬼,程丹若固然好,却也太好了,和她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