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直白又残忍地道明真相,“讨好你,然后借你谋取好处。”
程丹若哑然。
“若……”谢玄英瞟了眼帘子,外头晃过丫鬟的身影,他收回了亲昵的称呼,改而道,“这不完全是坏事,他们会很听话,就好像昌顺号一样。你也需要他们。”
一个人无法做完所有的工作,必须分润利益,吸引帮手。而这些获利的人也会因此靠近她,巩固她的地位,帮她拉扯出更大的旗帜。
往小里说,这叫朋党,往大了说,就是利益团体。
“只有这样,你的地位才稳固。”他认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只能退到我身后去了。”
单枪匹马无法在朝廷立足,勋贵抱团,文官抱团,同乡、同门、同学抱团,自己人越多,能办的事越多,话语权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的性别弱势,使得她无法拥有同门座师的提携,选择她的人很少,所以,她别无选择。
“丹娘,贵州是个好地方。”谢玄英低声道,“他们别无选择。”
穷山恶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会试,考中进士的贵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属于边缘群体。他们不成气候,完全无法和其他地域相提并论。
南人和北人互掐,浙党、楚党、齐党互掐,贵州人只能瑟瑟发抖。
这个道理,程丹若也懂。
但人家的党派争斗,不管是以高官为首,还是以地域或是学派,终究是“士大夫”阶层的内斗。
谢玄英建议她收拢士大夫阶层里的弱势群体,从而获取立足之地,固然没错。可与她利益更相近的,其实是另一个阶层。
第317章 大暴雨
程丹若对政治的思考只持续了几天, 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
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问题不能细想, 比起思考过于抽象的斗争问题, 不如好好做点实事。
惠民药局目前做的确实不错。
朝廷有生药库,为百姓提供药材,当然, 贵州的生药库里啥都没有, 好像这个从未存在过——毕竟太祖定下规矩时,贵州还没收复呢。
但已有的编制操作起来, 肯定比凭空捏一个方便。
她物色了两家药铺, 准备进一批价格低廉的药材义诊。
此时, 终于出现了第一个难题。
布政使司委婉地告知她, 因为贵州收税艰难, 连粮食都靠湖广接济,所以,没有多余的钱买药材。
这笔钱可不走军费, 要地方财政出。
果然, 凡事牵扯到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程丹若没多为难他们, 自掏腰包买了药,顺便打发喜鹊去张佩娘那里一趟,问她要不要参与慈善。
张佩娘欣然同意, 并主动问她,是否要本地豪户募捐。
程丹若一脸欣喜地说:“若能得义户相助,自然再好不过。”她也不和张佩娘抢社交风头, 恳切道,“能否将此事托付给妹妹?”
张佩娘谦虚道:“若姐姐不嫌我愚笨, 佩娘愿意帮衬。”
程丹若送了她不少好话,表示自己最近忙,没空参与,就托付给她了。
这是张佩娘在贵州的第一场活动,自然尽心尽力,最后募集了不少钱财。
程丹若问她要了名单,准备做成旌旗,在义诊当天挂药棚边宣传。
——他们下次捐钱,应该会更积极。
经费到位,接下来就是人手。
义诊以惠民药局为主,她家的药仆打下手。
半道调教的药仆肯定比不上接受基础教育的学徒,但问题不大,他们的工作只是帮忙整理纱布,递送药材,清理杂务,就好像实习生一样,主要感受气氛,做点杂活。
等忙完,梅韵会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好好学习,学会了医术,以后就能去药铺里工作,成为“管事”。
明显的升职路线,让药仆有了干劲,学习起来更有动力了。
程丹若计划多义诊几次,等他们积累了经验,正好能治疗前线退下的伤兵。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爷从不按计划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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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程丹若立在二楼,忧心忡忡地看着院子里蔓延的积水。
贵州多雨,下雨不稀奇,可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就不得不让人担心了。她自己取消了所有出门行程,并且让厨房囤了足够多的食物和水。
不到午时,谢玄英就冒着瓢泼大雨回来了。
“雨太大了,衙门被淹了。”他言简意赅地陈述,“这两日我待在家里,你哪里都别去。”
程丹若点点头。
吃过午饭,暴雨升级为特大暴雨,同时伴随强风。竹帘和窗纱被狂风卷走,满地狼藉,大量积水涌入一楼。
麦子是出生在北方的小猫咪,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躲到了主人的屋里。
程丹若抱着它,和谢玄英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不妙的感觉。
下午,意外频出。
瓦片碎了,客厅进水,掉了扇窗户。
程丹若有点担心,到走廊张望,却迎面碰见个躲雨的不速之客。
“啊!”尖叫比大脑的速度更快。
谢玄英推门而出,脸皮紧绷:“怎了?”
“有蛇。”她闪躲到他背后,“蛇爬上来了。”
谢玄英明显吁了口气,拽她进屋,自己拿过墙上悬挂的剑,拔出剑刃,却又有点迟疑。
小龙进宅是吉兆,斩杀不祥。
他拿起烤衣服的熏笼,挥退闻声跑来的丫鬟,把慌不择路的蛇罩住了。
“找个布袋。”程丹若恢复了镇定,“把它丢出去就行。”
丫鬟们面露迟疑:“夫人,蛇能镇宅呢。”
程丹若:“……那就请它出去。”
女主人态度坚定,大家不好违逆。最后由胆子最大的小雀提了口袋,把蛇倒了进去。
“等等。”程丹若想想,改了主意,决定迷信下,“等雨停再说。”
小雀应下,乖巧地说:“我把它关柴房里。”
程丹若点点头,她主要怕蛇咬人,远离人群就行。
这么大雨,放它出去万一死了怎么办。
“今天就厨房做点吃的,余下的皆不必做,窗也不用补。”她观察风雨,“全都回屋待着,不要乱跑。”
夜里,风雨声更甚。
湿度太高,程丹若感觉浑身发黏,呼啸的风声时不时带走瓦片,总能听见碎裂的声音。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来势汹汹。
麦子不停地扒拉床沿,“喵喵”乱叫。
程丹若撩开帐子,特许它上床睡一天。
谢玄英没说话,打量这只愈发肥硕的橘猫,直到它安静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好像大毛球。
“就一晚。”他勉强让步。
程丹若笑笑,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沉重的心情被稍稍冲淡,没方才这么凝重了。
“我很担心。”程丹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他叹口气:“雨太大了。”
“说不定只有贵阳下这么大。”她徒劳地安慰。
谢玄英苦笑。
他们俩担心的都不是贵阳,风雨过境,受灾是必然的。可只要不发洪水,程度有限,他们担心的是远在安顺的大军。
在山里遇到暴雨,运气好,只不过是被困住,运气不好……会改变整个战局。
不过,心里担心归担心,两人都不想过多讨论,免得引起对方的不安,勉强入睡了。
次日,风雨稍减。
程丹若趁机叫人修补屋瓦,清理地上的碎片。
又一日,雨停了。
谢玄英得到一个不妙的信号。
因为暴雨,山路阻塞,和前线大军的联络中断了。
隔两日,张佩娘穿戴整齐,再次拜访,询问她是否有冯四的消息。
程丹若只能安慰她,冯四身边有亲军护卫,也有昌平侯派给他熟知贵州情形的军师,应该无碍。
张佩娘沉默了一刹,听懂了她的暗示,没有过多纠缠,安静离去。
三四天后,确切的消息才传来。
极度糟糕的结果。
约五千人的主力军队,全线溃散。
不夸张地说,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人全死了?”
“不清楚。”谢玄英道,“要等消息。”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五千的数字不断往下递减,随着残兵游勇的溃逃,原本负责后勤的兵部佐官收拢人手,陆续找回千人。
随着他们的叙述,灾难的拼图被逐渐凑出全貌。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之前捷报,韦自行势如破竹,收服了失陷的安顺州——此地与贵阳府接壤,算是叛军最远的占地,随后,附近的普定等地也陆续回到大夏手中。
但随着叛军兵力的收缩,局势逐渐僵持。
大夏的军队艰难占据了永宁县,却被堵得无法前进半步。
这显然触怒了韦自行。
他开局得胜,若能再收复普安,擒杀白山、黑水两部首领,少说也能给自己换一个指挥使。
十天前,他侦察了周边的地形,决定大胆出兵,进一步压逼叛军部队。
这非常危险,因为永宁州的地势十分复杂,苗寨也极多,原先设立的千户所早就废弛大半,硕果仅存的也被叛军剿杀殆尽。
可要说韦自行行事莽撞,那也不尽然。
在大夏收服安顺、永宁之际,其他的苗寨保持了对朝廷的敬畏。
他们不像黎哥等苗寨,趁机举事,没有造反,也没有派兵,谨慎地观察双方的交战。而随着大夏节节胜利,收服失地,众土司也对大夏表示了亲近和臣服。
韦自行认为,敌人想不到他敢出兵,且敌方连失数地,己方却士气高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他兵分三路,自己率领五千人马,直取要害,冯四率领三千人,从北路压逼,不断骚扰,给予敌人压力。
佐官率领剩下的两千,作为支应和后援。
老实说,很难评判韦自行的打法是对是错,他打得并不冒进,考虑到贵州独特的地形,一路兵马有五千人已经不少了,算得上是以多打少。
然而,打仗总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他的运气就很不好。
因为连日下雨,道路不通,他的前进计划遭到了阻碍。
可兵已经调了,粮食也准备好了,冯四也带着自己的偏路人马出发了。韦自行不能这时叫停。
他做了一件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征调民夫,清理山路。
民夫从何而来?以前是谢玄英在后方调动,可军情紧急,机不可失,被叛军察觉到动静,计策就失灵了。
他只能就近寻人。
于是,徭役摊派在了附近的苗寨头上。
他理所当然地命令当地土司,派人协助清理道路。
这土司见他兵马众多,不敢不应,赶忙调派起了下属的苗民开路,背石头、挖泥巴、清树丛,活儿不仅艰苦,而且还很危险。
更倒霉的是,这个被挑中的土司是个相当差的首领。
奢华无度,样样朝汉人贵族看齐(比如定西伯);横行霸道,经常无故打杀辖内的百姓;抢夺田产,逼得不少苗户破产失地,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