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伽一字一顿道:“他、受、了、伤。”
女子道:“我已经替他上过药了!”
白伽还想说什么,黑劳大喝一声:“都不准吵!”他先看向女子,“小桃,伽伽是担心我,你不该和她发脾气。”
又和白伽致歉,“小桃脾气娇,不是有意和你争执。”
白伽嘴角泛出冷笑。
“黑劳,你居然敢凶我!”女子美目圆瞪,倏地滚出晶莹的泪珠,“你是不是看定西伯府没了,就觉得能随意欺负我?”
她恨恨道:“我受够了,我不介意你的身份和你私奔,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没完没了等你守你,让别的女人对我指指点点。”
黑劳猛地坐直:“小桃,我——”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待在家里,和娘一块儿死了!”丁桃娘忍无可忍,霍地起身,冲出了院落。
黑劳大感头痛,强撑着起身去追。
白伽嘲弄道:“不愧是定西伯府的千金,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西南公主呢。”
“你少说两句。”黑劳叹气,“她家里都没了,只能指望我,难免患得患失。”
白伽淡淡道:“是啊,就指望你了。”
她收拾好药材,平静地说,“但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才会走到今天,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对不起跟随我们的部族。”
黑劳:“我没忘。”
“那你说,我们真的能成功吗?”白伽抚摸小腹,神情复杂,“以后的孩子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黑劳沉默了。
“自立为王说来容易,可——”白伽叹了口气,眉间浮上隐忧,“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356章 溪花驿
又一日清晨。
程丹若睁开眼, 便瞧见横在胸前的手臂,不是很规矩的姿势, 但平时她也没少做小动作, 不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假作不觉。
朦胧地眯了片刻,他醒了。
有点擦枪走火。
程丹若抱紧被子。
他贴过身, 睡散的发丝扫过她的后背, 痒痒的。她没忍住,拍了他两记, 在他小臂上轻轻咬下。
齿尖在皮肉上留出印记, 浅浅的月牙圆点。
谢玄英已经习惯她这小小的癖好了, 她不下重口, 并不会咬疼人, 微微的痛感更像是花椒的麻,增添一些丰富的滋味。
他也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你怎么咬人呢。”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膛,使力推他。
但就好像麦子抬爪子拍膝盖, 要你陪它玩耍一般, 这力道绝对是别有用心,全然不是拒绝。
谢玄英把她的手按在胸膛, 低头去亲她的脖颈。
她果然安静下来。
大清早的,不适合温温存存地缠绵,该是偷着时间的快意。谢玄英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情酣耳热之际,便与她抱在一处。
两人又亲热一回,方不紧不慢地起身。
军中没有妆台, 程丹若拿了梳子,对着水盆梳发髻。
“我来吧。”谢玄英自己理好头发, 接过梳子,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收拢,动作竟比她还熟练一些。
程丹若一直拨着水盆,等他梳好走开才停手。
谢玄英支开窗户,看看天气:“今日无雨,一会儿吃过早膳,你便回吧。”
今天已经初六,前前后后在安南停留了半月余,活没了,年也过了,是该回去上班了。
程丹若心中惆怅,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好。”
离别分明多次,这回依旧惆怅顿生。
两人一块儿用了早点,谢玄英往她碗里夹好些菜,生怕她吃不饱似的。程丹若边吃边瞪他,到底是今天的羊肉粉吃了个干净,虽然它的肉菜比米粉都要多。
上马时,胃都是撑鼓鼓的。
兴许也是这缘故,虽说今天的风特别大,吹得她的脸隔着面巾都僵,手脚却是暖融融的,一点不冷。
她在永宁歇了一夜,又走半日,终于回到安顺。
年关已过,尚未到春耕时节,百姓们争分夺秒,抓紧开路。
如今除却宁洞,宁溪的驿道也已开工,苗民们在山里砍伐荆棘树木,修出一条通行的小径,在约莫一日的脚程处,搭建一栋吊脚楼做驿站。
程丹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走一遍这条路。
经过修整,蜿蜒的小径更宽阔平坦了些,至少看得出是一条人走的路了,坡度高的地方凿出几层台阶,铺好平整的碎石块,狭窄处加了藤蔓保护,避免人失足摔落。
当然,这种土路还是很难走,她才走半天就已经气喘吁吁,但陪同的齐通判说已经很不错了。
“一半的路能骑马。”他身体比程丹若强健,只是微微出汗,“若是整条驿道都能走马,日后就方便了。”
宁溪的苗人进出山间,大多还是靠两条腿,买卖的货物全要人背,累且量少,倘若能骑马,以滇马的承重力,货量能提升数倍不止。
程丹若道:“光这一日的路程,就得修上几个月,要修到各寨,得要十年。”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千里之道,也始于今朝。夫人已经尽心竭力,十年也不过眨眼罢了。”
齐通判笑笑,说道,“待我儿长成,想必此地已繁华热闹,不输黔北。”
程丹若也是一笑:“但愿如此吧。”
她和齐通判走走停停,终于在下午到了驿站。
宁溪的寨主已等候许久,见她来便道:“驿站初成,还请夫人起个名字。”
程丹若并未推辞。
她环顾四周,见溪流边零星地开了几朵小野花,绿色的花萼中绽出粉紫,带来春天的讯息。
“此前宁洞那边的驿站,以洞为序,因是头一个,叫了洞首驿,这儿是通往宁溪的,便以溪为序,叫溪花吧。”她取名质朴,“溪花驿。”
“好名字。”同行的清平学子赞道,“‘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不到家。偏爱张园好风景,半天高柳卧溪花’,夫人取名颇有诗意。”
程丹若:这是谁的诗?像陆游的风格。
“不是我名字取的好,是花开得好。”她说,“春天要来了。”
学子们遥望四周,似乎想作诗一首纪念,但程丹若截断了他们的思绪:“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天黑还留在林子里,可不是有趣的事儿。”
众人纷纷应是,上马回程。
骑马总是快很多,程丹若紧赶慢赶,在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中到了府衙。
玛瑙服侍她吃晚膳,顺便回禀金爱、赤韶和夕达英的功课。
几月下来,两个苗族孩子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会写简单的汉字。不读书的日子,夕达英就和护卫练武,小姑娘们则被竹香带着做针线活儿。
她说完,程丹若差不多也吃完了:“把他们叫过来,我考考功课。”
“欸。”
一刻钟后,三个小孩排排站在她跟前。
赤韶处于青春期,个头最高,人也最漂亮,夕达英还没发育,但身板壮实,皮肤黝黑,正满头大汗地默诵些什么,金爱最矮,可气定神闲,和赤韶打眼色。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问他们,“最近都学了什么?”
赤韶和夕达英回答:“《名物蒙求》。”
金爱瞟了他们眼,自豪道:“我在读《四书》了。”
程丹若便考校他们:“中于天地,惟人最灵,往下背。”
赤韶先来:“耳目鼻口,具人之形。得其清者,圣人贤人。得其浊者,愚夫凡民。读书为士,耕田为农。行商坐贾,技艺百工。是谓四民,各有所业。”
她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赤韶抿嘴巴:“知道一点。”
程丹若笑了笑,换人:“达英,‘人生而群,不可无教’,往下背。”
夕达英结结巴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别而夫、呃……夫妇,什么友朋。长幼有序,谓是、不是,是谓人、人家……”
“慢慢来,不急。”程丹若温和地鼓励他,“回去多看看。”
夕达英如释重负。
程丹若又看向两个小姑娘:“功课要做,不能懈怠,我之前让你们办的事,做得如何了?”
“回夫人,做好了。”金爱推了赤韶一把。
赤韶掏出怀里的册子。
程丹若道:“你唱两句我听听,就天麻吧。”
赤韶清清嗓子,悠远悦耳的歌声顿时飘满厅堂。
“天麻就是定风草,茎像箭杆根像脚,有风不动无风摇,三四八月去采根。”
“不错。”程丹若不吝赞美,“你们用心了。”
两个女孩面露喜色。
“夫人吩咐的事,我们当然要尽力做好,不敢当您夸赞。”金爱乖巧道。
程丹若哪里看不穿她们的小心思:“我说话向来算数,你们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考虑。”
金爱道:“这事我出力不及赤韶姐姐,不敢居功。”
程丹若看向赤韶:“爱娘这般说,想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说来我听听。”
赤韶咬咬嘴唇,道:“我、我想让阿公和阿婆成亲。”
程丹若问:“这是什么缘故?”
赤韶便将金竹寨的规矩说了,急切地问:“如果是夫人开口,寨子的人肯定会同意的。”
有意思。程丹若端起茶盏,没有直接答应,反而问:“蛊婆不能嫁人,是你们寨子的规矩,是不是?”
“是。”
“你们寨子可还有别的规矩?”她问。
赤韶不解:“有。”
“比如?”
她想了会儿,道:“我们不能时常洗饭盆,只有换新米才能洗。”
“那好,若我发话,让你们从今后吃过饭就要洗盆,你可愿意?”程丹若问。
赤韶一惊:“这是为何?这么洗会洗掉家里的米,以后没有饭吃的。”
“一样的道理。”程丹若冷静道,“既然你会因此不高兴,你的寨民也会因为你废掉规矩不高兴。”
赤韶愣了愣,忽然有点生气:“是你说的,可以答应我……”
金爱立马拉住她的袖子:“韶!”
“韶儿。”程丹若却十分平静,“你以为,为什么你的外公是寨主,却没有违反这条规矩呢?”
赤韶不知道,但说:“我外公只是寨主,土司不是比他大得多吗?”
“不是官大一级,就什么都能做。”程丹若耐心地解释,“如果你仗着身份欺压别人,别人也会这样对你——假如说,我不想让你见你外公,今后你就不能见他们,你愿意吗?”
赤韶脱口而出:“当然不!”
“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程丹若道,“上位者不能凭借自己的喜恶做事。想改变什么没有错,作为寨主土司,你应该去改变,但你改变的目的不该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寨民。”
赤韶拧起秀气的眉毛。
“你想让你的阿公阿婆在一起,问过他们的想法吗?问过寨民的意愿吗?假如他们都不愿意,你非要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慢慢问。
赤韶反驳:“我阿公阿婆的事,为什么要别人同意?”
“因为你阿公阿婆不止是他们自己,他们是寨主和蛊婆。”程丹若说,“你好好想想,是你阿公阿婆不能在一起,还是寨主和蛊婆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