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宝暖有的做,崔阁老就能拿钱,而他真的能确定,工部一手遮天,也能拿这么多吗?
肯定不能。
然而,前脚和程丹若过不去,后脚附和,未免太过明显,他一时不曾作声。
倒是皇帝,被点拨一下,心里有了明确的想法。
“程司宝,朕记得,毛衣分为上中下三品。”他缓缓开口。
程丹若答道:“是,粗毛为下品,细毛为中品,绒毛为上品,蒙古和新疆有一些山羊,其羊绒细腻柔软又极其保暖,为特品。”
皇帝颔首:“既然种类繁多,不如各取其便,百姓需要粗毛过冬,就由民间自行买卖,如此也不碍民生。”
石大伴及时跟上:“上品特品,当为贡品,不许流入民间。”他亮明旗帜,“依奴婢说,这差事还是织造局做得熟。”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产量不多不少,不好不坏的中品给工部,皆大欢喜。
蔡尚书有些不忿,上品特品都归织造局,最后全都给太监们贪了,但开口前,杨首辅以眼神阻止了他。
杨首辅不曾理会石大伴,反而看向了程丹若,缓缓道:“程夫人,老臣有一言相问。”
程丹若:“首辅请说。”
“粗毛线,真无利润可言吗?”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据我所知,粗毛线薄利多销,获益不菲啊。”
第279章 分肉人
面对杨首辅的疑问, 程丹若毫无慌张之色,笑道:“谁同首辅说的, 请他过来与我对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笔账, 一头羊羔价值二钱,只要不是赤贫之家,几口人攒攒, 总能买得起。北边多草地, 羊以食草为生,再荒芜的地方, 一户人家养一两头羊, 总归是养得起的。
“羊长大后, 奶能喝, 一年身上能换下三五斤的羊毛。百姓家里不分品相, 拿草木灰清洗几遍,纺成线,磨两根针, 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给自足, 为什么还要去城里买毛线呢?”
16世纪,资本主义萌芽, 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机器不出现,纯手工业的年代,价格很难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顿了会儿, 注视面前掌握大夏最高权力之一的老人:“首辅大人,百姓太穷了,几文钱就能让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杨首辅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贵锦绣之家, 出生父亲就做了官,少年时, 父亲官运亨通,可谓是金莼玉粒养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谁都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不知写过多少讽刺蠹虫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进士,外派为官,才方知为官之难。
你不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当做自己人,表面上人人对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们做事,个个推诿。
同他们说礼义廉耻?没用。
痛骂他们无耻卑鄙?也没用。
那时的他,父亲已经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佥事,但遇见什么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调查。
他自己带着随从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后,终于断明了案子,然而,上司并未取用他的结果,对案犯从轻发落。
凭良心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全成无用功。
因为,犯人家属早就打点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过关系,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同僚的危险,非要主持正义。
这一刻,杨峤明白了,做官是不讲良心的,只讲利益。
他瞥着程丹若,心想,还是太年轻了。
她以为,他官至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图的难道只是家里多两亩田,再置办几间华屋吗?他又不是李方平,杨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今时今日,阁臣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怀,是因为利益和权力。
不给好处,谁为你办事?
他的党羽,只有在他能为大家谋取利益时,才会唯他马首是瞻。
毛纺织要做起来,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喂饱了,他们才肯办事,才能办事。
否则,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几个月,错过了季节,事做了,钱没了,毛衣却一件也瞧不着,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数息间,杨首辅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堂堂首辅,还要和人解释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来,下次还能进光明殿,悟不出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陛下,”杨首辅对皇帝道,“毛纺织乃国本之要,固然须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夺利,然法与时移,羊毛要与棉桑一样推广,少不了变通。”
他开口,意味着博弈即将到达终点。
皇帝振作精神:“杨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见,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内,许百姓以羊毛折税,不禁民间买卖粗毛,细毛以上则由工部主持,纺织可为徭役,不足量者,令领织。民间除特许营造,不可擅自经营。”
大夏建国初期,织造由工部负责,各地的织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绸缎,但后来皇室需要贡品,又额外让太监们督管龙袍等贡品织造。
随着时代变化,设立在各地的织造坊因为各种缘故无法进行,改为出钱雇佣民间织户,让他们自己去买丝、买织机、找人手,再把纺织好的布上交。
这就叫领织。
杨首辅心里清楚,权力挣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样,真的在各地建立织造所,多半还是如蚕桑,花点钱让民间织户完成。
但这已经足够了。
关于“领织”的费用,足以满足大多数人的胃口。
蔡尚书面露踟蹰之色。
他也听懂了杨首辅的意思,看来,领织的开销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借口纺织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岗位,活不干,衙门、差役、工钱,变着法多出开销,更贵。
至于特许经营的商引,多半是在场的人分了,不过,这笔钱从商贾来,蔡尚书一点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开口道:“臣附议。”
崔阁老听到“特许营造”,自己的好处便有了保障,遂言:“臣无异议。”
曹次辅的立场就是不给太监,随大流:“臣附议。”
三个都同意了,王尚书终于开口,投出可有可无的一票:“臣也无异议。”
而程丹若听到民间不禁粗毛的买卖,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其余无所谓,故也不作声。
只有石大伴不太满意。
“敢问首辅,贡品呢?”他圆圆的脸笑得和气,“御用之物,总是要人办吧。”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自然,只是既然皆是御用,着实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织造局统一办,不与棉、桑细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织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独吞,不成。
姜还是老的辣。
石太监看上去有点不甘心,但又没有那么不甘心,至少织造局可以做,好处并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个眼色。
程丹若会意,假装胸闷,轻轻咳嗽了两下,同皇帝告声罪,这才道:“首辅所说的‘特许经营’,是什么意思?”
杨首辅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问的。
他无意在这事上和皇帝闹不愉快,这大夏的江山,说白了不就是他们家的吗?
“民间特许经营,便是除御用贡品之外,均可买卖。”杨首辅平淡地说。
石太监满意了。
织造局全品通吃,长宝暖只是不能做贡品,等于既有贡品,又能做买卖,他们哪儿都能捞一笔。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着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觉得能接受,颔首道:“就如杨卿所言,令户部、工部协同商议,早些拿出细则。”
蔡尚书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悦耳的钟鸣声响了起来。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墙边的西洋钟,十二点了。
他们足足说了三个钟头。
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议。”
众人躬身告退。
皇宫上班,包一顿午饭,就在廊下吃,又被称为廊餐,光禄寺出品,众所周知得难吃。
所以,有经验的大臣都会让下人送午餐进来,反正内阁有办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吃点热饭热菜,再互相通通气,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编制内,光禄寺没有准备她的,无缘一尝多难吃。
她被请到了偏殿,由尚膳监供给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宝的工作餐,二品命妇的待遇很不错,味道也很好。
石太监还命人送了参茶过来,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阴凉处歇了半天。按照过往的经验,夏日漫长,皇帝会睡个午觉才议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乐堂看一眼,或者,见见洪尚宫也好。
她正想着,小祥子前来回禀:“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点惊讶,连忙振奋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书在。
她恍然,原来,内阁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场。
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程丹若叹口气,重新拜见皇帝,再与王尚书问好。
皇帝摆摆手,姿态随意许多:“不必多礼,说正事吧。顺义王妃请求翻译汉书,王卿,你怎么说?”
王尚书立时道:“这是教化蛮夷的良机,不可错失。”
“可他们只要什么医书,程司宝,是你写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书册,递给一旁的石太监:“是,但不是什么医书,原是给幼儿启蒙所用,以养生为主。”
皇帝翻了翻,里头所写的,于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琐事,便道:“还是要以礼仪教化为主,《论语》《诗经》之类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极是,胡人高层中,心向汉学的人不少,从前只是无处入手。”
王尚书及时问:“噢?他们学的是汉语还是蒙语的?”
“是汉语。”经历过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时更轻车驾熟,“庶民学了《论语》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后代,他们对大夏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王尚书故意思考片刻,才问:“陛下,不如准鞑靼各部派子孙前来大夏,入国子监学习。”
皇帝一时心动,假如胡人后代都学经义,说汉语,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为西汉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这天,北胡再难威胁中原。
“可。”皇帝点头准许,“王卿,此事准你去办。”
王尚书应下,又问:“译书的差事,交由四夷馆办即可,但书目最好仔细挑选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对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济,也要学说汉话,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野蛮的强盗做派。”
顿了一顿,道,“我听邱司正说,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说汉话,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连蒙文都不认识,和他们说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与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们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来他们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开后,许多胡人都学会了汉话交流,也是这个缘故。”
“此所言不无道理。”
王尚书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购羊毛,已起防范之心,《论语》《诗经》之外,不如编写蒙汉两语之书,言大夏之仁义,讽胡人之野蛮,久而久之,胡人便以为大夏人而荣,为胡人蛮夷而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