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也不强求。
上午罚站,下午开始背宫规,每人一本小册子,里面内容不多,大致是六局一司的职能,各门的宫禁,平时行礼回话的规矩,其他典章制度。
第二天要考。
背了一晚上的书。
隔日,王咏絮全篇背诵,典正允她提前下课,示好得非常明显。
第三天,上课,学习《古文真宝》。
程丹若听都没听过,翻看半天,才知道是古代经典诗文选集。内书堂(宦官学习的地方)教的就是这个,故太监们都识文断字,通晓经义。
王咏絮学得非常之好,其次是一个姓刘的小姑娘。她似乎是小官之女,读的书不多,但学得快,记忆力惊人。
其他人亦然,能够考为女官,多少都读过书,水平都不差。
程丹若自称开蒙半年,立马成为最底层。
第五日起,内卷开始。
挑灯夜读的,比诗文做对子的,慢慢的,斗嘴吵架就出现了。但典正这两日突然消失不见,无人责罚,最开始的下马威逐渐被遗忘。
拉帮结派之风渐盛。
程丹若:“……”没有人围观,她把头割下来。
做女官而已。
三月初四,宫中换罗衣。女官们的制服也发了下来,青色圆领袍,因为女史无品级,往上升一级到二十四掌,才算正八品。
且只有御前和妃嫔的近侍才允许穿红,普通女官除却冠服,常服也就是绿、蓝、青,也没补子,做到掌印、秉笔、六尚,才能穿带补子的袍子。
衣服下来了,任命也不会远。
王咏絮被要到尚仪局(掌礼仪起居事)的司籍(下辖四部门之一,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成了一个正八品的掌籍。
其次,刘娘子被要到尚宫局(引导中宫,出纳文籍)的司簿(下辖四部门之一,管簿书出入录目),成为女史,无品级。
此外,针线好的去了尚功局(掌督女红之程课),会做饭的去了尚食局(掌膳羞品齐之数),其他性子掐尖的爱吵架的,则是被要到尚寝局(掌天子之晏寝)的司苑(管种植花果)和司灯(管灯烛)的冷门衙门。
没有退回,因为有文采的女子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贵。
程丹若被分配到了尚食局的司药,位任女史。编制上,有司药二人,典药二人,掌药二人,同为女史的同事三人。
有工作后的第一件事:搬家。
女官住哪里呢?
“祖宗旧制,于乾清宫东设房五所,西设房五所,俱有名封大宫婢所住”,女官们就住在这几个地方。
每一所都是三进院落,明朝大名鼎鼎的客氏就曾住在乾西二所。
当然了,作为没品级的女史,程丹若只能住在最里面的小房间,相当于一般四合院的后罩房的位置。
然而不管怎么说,有单独房间住就很不错了。大部分宫婢都只能住在廊下家,也就是东西五所后面,靠近玄武门的一排小房子。
那日子就不是一般的惨了。
但工作单位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领导姓陶,为陶尚食,她见到程丹若,直接发话:“正好安乐堂缺人,今后你就负责那边的事吧。”
程丹若:“……是。”
为期半月的女官培训生活,已经让她弄明白安乐堂是什么地方。
安乐堂其实分内外两个,外安乐堂在北安门旁边,住的都是患病的宦官,一有不好直接烧了的那种。
内安乐堂是给宫人住的,在羊房夹道(清为养蜂夹道),同样住着重病等死的宫女——“凡宫人病老或有罪,先发此处,待年久再发外之浣衣局也”。在明朝历史上,万贵妃得势,朱祐樘曾被藏在这里。
一言以蔽之:等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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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春,丹若以医才给事掖庭。
——《夏史·列传九十一》
第74章 安乐堂
内安乐堂不是什么好地方。
其他女史听闻, 明显放松许多,待她客气起来:“你才来, 有什么缺的少的, 同我们说就是。”
程丹若同样客气:“没什么缺的,多谢几位姐姐美意。”
皇宫的福利还是很好的,制服按季发, 布料有份额, 不够可以拿钱去尚功局请人做。初进宫,什么牙刷、牙粉、洗脸盆、被褥、帐子, 都统一配好了。
女官不是宫婢, 没怎么克扣。程丹若得的很全, 连头绳都有, 她估摸着是洪尚宫的面子。
这就挺好, 不需要多关照她,不缺斤少两就足够了。
在新宿舍睡了一觉,次日, 程丹若带上药箱, 佩戴好乌木牌,准备上班。
乌木牌在宫里非常重要, 圆形,直径二寸,一面刻着“尚食局女史”, 另一面则写有“关防出入”四个字,边缘更有一串编号。
这是皇宫的身份牌及通行证,遗失必须马上报备, 且有惩处。宫内行走,必须佩戴腰牌, 否则问题很大。
遵照宫规,宫人外出行走至少两人起,一般大宫婢带宫人,两个小宫人结伴,反正不许一个人乱走——当然,规矩是规矩,宫内对食那么多,总有不遵守的人。
程丹若初来乍到,对地形不熟悉,司药专门派给她一个名为吉秋的宫婢,即是服侍的,也是向导。
由吉秋带路,她们离开乾西所,直接从英华殿后面绕到西面夹道,马上就到了内安乐堂。
建在夹道里的院子,门宽阔不到哪里去,窄窄的一间。
推门进去,就听见一个粗壮老妇说:“呸,就这么些银钱,还想吃药?”
一个脸色青白的宫婢恳求:“嬷嬷发发善心,我……我……”她不知道是不是着急,几乎喘不过气。
吉秋清了清嗓子。
老妇立即变脸:“吉秋姑姑怎么来了?”
姑姑是对宫中有脸面的女官的尊称,吉秋虽不是女史,却在读书,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成为女秀才,脱离宫婢的行列,成为预备女官。
如此称呼,显然是僭越讨好,就像管普通宦官叫“太监”一样,都是高等职位。
“这是程女史。”吉秋板着脸,“尚食发话,今后便由女史管理安乐堂。”
老妇忙弯腰:“程姑姑。”
吉秋介绍:“这是乐嬷嬷。”
程丹若扫视一遍安乐堂的布置,再看看管事嬷嬷的衣着,就知道这地方清苦,但宫女都有攒下的体己,捞一捞还是有油水的。
程丹若摊开手。
乐嬷嬷犹豫了下,将手中的银子递过去。
程丹若抛了抛银角子,最多二两,不由问:“这里如何用药?”
乐嬷嬷道:“往司药去取。”
“要钱吗?”她问。
乐嬷嬷笑了:“不使银子,哪里有药吃?”
程丹若在心里点头:没有医保。
她将银子丢还给生病的宫婢。
那宫婢却不敢接,急促地喘息着:“求、求女史救命。”
“你回屋去,一会儿我会来诊脉。”程丹若不着急看病人,先梳理内务,“这安乐堂总共多少人?”
吉秋附耳过去,小声介绍。
原来,依编制,有二十个人,十宫婢,十太监。但现在只有乐嬷嬷一个管事,四个宫婢,两个粗使宦官。
“叫他们来,见过再说。”
乐嬷嬷赶紧去叫人。
六个下属很快赶了过来。
程丹若放下一锭五两的小元宝:“新官上任,请你们吃饭喝茶。”
七个人顿时眼亮,爽快地磕头:“见过女史。”
“我不缺钱,也知道这地方清苦。”程丹若不疾不徐道,“但今后钱怎么收,得多少,你们知道该听谁的吧?”
能被发配到等死院的宦官宫女,谁会有背景?平时孝敬乐嬷嬷,现在改成孝敬女官,都一样,遂老实道:“知道。”
只有乐嬷嬷不太情愿:“好叫姑姑知道,咱们平时苦得很,一院子的病人……”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看了吉秋一眼。
这宫女十分聪明,立马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辛苦?程女史是洪尚宫的亲眷,都没说辛苦。”
乐嬷嬷立马闭嘴。她是有点关系,但硬不了,刚不起尚宫亲戚。
“我知道大家辛苦。”程丹若不意吉秋这般聪明,省好多事,微笑道,“照看病人是苦差事,但人活世上,谁不辛苦?”
乐嬷嬷赔笑:“您说得是。”
“那我们是达成共识了。”她道,“听我吩咐办差,做得好,有你们的好处,做不好……唉,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去处了。”
众人沉默,神色却有不同。
“给你们抖威风,也没劲。”程丹若温和道,“不要妨碍我做事,自有你们的好处。”
最机灵的一个宫婢马上磕头:“奴婢明白,一定尽心做事。”
程丹若道:“现在一共有几个病人?”
“六个。”
“知道她们都从哪来吗?”
她飞快道:“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慧芳。”
程丹若:“好,你和吉秋跟我一起去看诊。”
首位病人就是方才使钱的宫婢。
进屋前,程丹若先问慧芳:“那人有什么症状?”
慧芳不懂医理,只是说:“她喘得厉害。”
程丹若沉思少时,打开药箱,递给她和吉秋一个自制口罩:“但凡见病人,最好蒙面相对,免过病气。”
两人赶忙戴上。
程丹若推门进去,打量里头的情况,却是只有病患一人。
宫婢见她来,挣扎着起身,被程丹若喝止:“别动。”又指挥人,“把案几搬过来,你坐直身,手放脉枕上。”
慧芳殷勤地照做。
宫婢心里升起微弱的希望,将手腕放好。
程丹若坐下,把脉,并观察对方。
病人喘得很厉害,张口抬肩。
“能平卧吗?”她问。
病人摇头:“躺、咳,躺不下身。”
果然不是气短,是喘证。再仔细辨认她的喘息,呼吸深长,呼气比吸气快,喉咙有痰音,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典型的实喘。
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病人答:“元日洒扫后略有咳嗽,过些时日好些了,却喘得厉害。”
“看看舌头。”
她张开嘴巴,苔薄白。
“什么时候喘得最严重?”
病人说:“不做事还好,做事就喘得厉害,还有,大夫,我胸口疼得厉害,还总口渴,身上都是冷汗。”
她一股脑儿说出病情,眼神殷切:自己才二十三岁,不想死啊。
程丹若点点头,摸了摸她的额头,身体有些发热,不免踟蹰。这病人是典型的表寒里热,按照中医的说法,“表寒未解,内已化热,热郁于肺,肺气上逆”,但同时也有肾虚的症状。
“你是外邪侵袭,表寒化热所致之症。‘邪气壅阻于上、肾气亏虚于下’。”程丹若斟酌道,“先解表清里,宣肺平喘,等好了,再补肾纳气。”
宫婢不想她真的能治病,感激涕零:“多谢姑姑。”
“先吃麻杏石甘汤,补肾用金匮肾气丸,后者等你出去了,再想办法弄吧。”程丹若道,“吉秋,给我纸笔。”
吉秋连忙铺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