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芒?”
“小芒?”
“小芒。”
第三声后,老奶奶安静了下去,等了很久。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老奶奶像是终于认清了小芒没有回来这个事实,哭了一般哽咽了一声,紧接着呜咽哭泣起来。
她拖长了哭泣的音调——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天光光……天光光……”
带着哭腔的嗓音,语气混沌,似念似唱,一连三遍。
随着第三遍叫魂声落下,只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院子走向屋内。
“小芒?!是你吗?你回来了?”老奶奶欣喜地站起来。
来人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路。
满屋烛火,来人的身影印在窗纸上——窈窕有致的身段,垂到腰下的长发,猫一样悠闲从容的步伐。
烛火把薄薄的窗纸照得透亮,影子纤细。这影子身上每一抹线条、每一下走路的姿势都美丽极了,摇曳生姿,只是影子就让人觉得她美到不似凡物。
老奶奶看不见她,只是耳朵循着脚步声,判断着对方的位置,瞎了的眼睛一路追寻过去。
“小芒……?”
影子在窗纸上移动,一路移,最后进了那间空置许久、爬满蜘蛛的屋子。
紧接着,两个立在床头的纸人被抱了出来,摆放在院子里。
屋中的烛火映照着两个纸人花花绿绿的衣服和白凄凄的脸。
这时,长发的女人从包里拿出了两张纸。
一张男人脸,一张女人脸,都是笑着的表情,栩栩如生。
她把这两张纸贴了上去。没等到指尖触及纸人的脸面,那两张纸就像是有生命一般,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沾了上去。
一沾上去,两张脸上被剪出来的那个笑容都变得更深了一些,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表情活了,纸人也活了,活人一般活动了起来。
女纸人笑着,笑着去院子的角落里给长发女搬来椅子。待长发女坐下后,男纸人笑着,笑着跪下来,为她捶着腿。
一副奴仆的模样。
满脸希冀的老奶奶听着那道脚步声进屋之后居然又去了院子,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
“你不是小芒。”老奶奶说。
院子里,女人的长发垂落到椅子下面,修长的、白皙如月的左腿正微微伸展着,享受着男纸人的服侍。
听了老奶奶的话,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呵呵一笑。她的笑声只是轻轻一响,老奶奶竟然下意识打起寒颤,整张脸都露出了恐惧,像是害怕极了说话的人。
“老婆子,你居然还在等小芒?”女人转过头来,看向屋内。
老奶奶打着哆嗦往后退,急急忙忙想要拉上门,院子里又传来女人戏谑的笑声。
“我当然不是小芒。小芒早就跑了,小芒受不了你,她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什么?外面那么乱,她应付不来的。”老奶奶顾不上怕了,在空气中胡乱摸索着自己的拐杖,抓到后就想往外走,但她很快停止脚步,细细的一把嗓子尖锐地叫喊起来,“不!你撒谎!你骗我,小芒才不会离开我!!!”
“她最讨厌你了,她跟我说最讨厌奶奶了。你又老,又瞎,脑子又糊涂,谁都不喜欢你。你不觉得你活了太久了吗?你早被挂到树上去了。”
“你还我小芒,你还我小芒!”老奶奶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冲出来,愤怒到想要杀了长发女。
只是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人又老,看上去哪里像是要杀人?反而是像送死一样。
长发女那双漂亮得不得了的眼睛里不再是令人心动不已的秋波,而是寒霜一样的剑刃。
她只是轻轻一侧开身体,老奶奶就扑了个空,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空气中,咔嚓一声响。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老奶奶趴在地上,半晌没有起身。
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发女冷冷盯着地面:“老东西,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再找小芒,不要再找小芒!我已经容忍你很久了,你要是乖乖听话还好,等你死了,我把你装进棺材吊起来,那么多人在树上陪你,你也不会寂寞。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跑出去,还带回来六个外乡人!”
老奶奶跌坐在地面上,嚎啕大哭:“我不要别人陪,我要小芒。我不找小芒,谁找小芒啊!你快把小芒给我找回来。”
“小芒,小芒,我的心尖尖。呜呜呜,小芒,奶奶的宝贝,命苦的小芒,你快回来。”
老奶奶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你是真的老糊涂了,连村子的规矩都不记得了。”长发女摸着自己的手——细如青葱的手指,匀停白净的骨肉,修剪成漂亮弧形的手指甲。好漂亮的一双手啊,她痴迷地欣赏着。
只有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才有片刻的平静与温和。
可当她偏过头时,一双眼里又戾气横生,一抬脚,把跪在她身边给她捶腿的男纸人用力踢翻,“废物!这点活都干不好!弄疼我了你!”
男纸人滚在地上,不知道疼,只是一骨碌爬起来,爬起来后,他裂开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他重新给她捶腿,像只已经完全被驯化的狗。
嚎啕大哭的老奶奶听着踹到纸人身上那重重一脚,终于从悲痛中惊醒,瑟缩着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念叨着“找小芒”。
“哆嗦什么?今天我不打你。”长发女吃吃笑了起来,“我要杀你,因为你坏了村子里的规矩。杀了你,你就可以去找小芒了。你可真不走运,这么晚了,没人能救你,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她一抬手,漂亮的手指上,长出了尖锐细密的指甲,冲着躺在地上的老奶奶就要刺去。
然而没等她的长爪落下,半空中飞来一柄锋利的刀,把她新长出来的指甲齐根削掉。
黑暗中有一道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身影此时缓缓显露,一道冰冷的男声传来:“要杀她,先问过我的刀。”
第192章
这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来的同时, 那个看起来无人的角落里忽然出现了一道难以令人忽视的身影。
长发女皱着眉头看往那个方向,两只纸人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同样的地方看去——角落里,只见一个身体颀长高大的男性点了点他的耳朵, 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那样说道:“你们回来吧, 有人来了。”
说话的同时, 他缓步从角落里走出来。
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长发女的目光变得阴沉如水。
哪怕她自诩貌美也抵不过他那张令人失神的脸。
嫉妒, 真是令人嫉妒。
为什么这么招人的一个人,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伪装,她之前竟然完全给忽略了?
他到底在角落里窥视了多久?
长着这么好看的脸, 却对她下那么重的手。
她心中的愤怒到达了顶点。
刀刃的触感冷得像冰。
只差一点, 但凡反应没有那么快,她的手指就会被削掉一截。
这些臭男人, 一个一个都令人火大。
“都给我去死吧!”长发女的眉目变得扭曲狰狞,那一丝狰狞破坏了她那双漂亮眼睛的美感,肉眼可见地泛出一抹朱砂一样的血红色。
这红色犹如活着的纹路,从瞳孔处,蔓延到眼睛外面,形成了一条条独特的纹路。
她伸出指甲已经被齐根斩断的手, 想要抓住躺在身边的老奶奶,可刚探出手去,沈怀州也立即作出了反应。
“障目!”
下一刻, 长发女朱砂红一样的眼睛蒙上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大惊,有种被无助和绝望笼罩住的慌乱感,但也只有一瞬间。
凭着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她在黑暗中往后迅速退开,避开了紧接而至的飞刀。
她失去了视线, 变得十分被动。
本来,没打算今天晚上就动手的。
这一夜,原本她只打算杀一个人。
她该是唯一的猎手才对,暗中窥伺,悄然布局,只等着把这些人一网打尽,结果没想到,反倒是她的一举一动落入了对方的视线当中,中了他人的伎俩。
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个男人,等他的同伴过来,她可能会死。
长发女脸色阴沉,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滴水型的埙,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呜呜呜”的声音响起,如咽如诉,低沉浑厚的声音,像天地之间的哀鸣。这种古老的乐器,一吹起来就有种深到骨子里的哀伤。
伴随着“呜呜呜”的埙声响起,地面也响起了“沙沙沙”的滑行声,如同秋风扫过秋叶那样。
下一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许许多多的虫子,布满了原本干净整洁的院子。
蛇、蜈蚣、蟾蜍、虫子……
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有硬有软,叠加在一起,仿佛给院子上了一层地砖,带着繁复的纹样。
沈怀州抽出飞刀,射中了跑得最快的那只人手大的蜈蚣,把它钉在地面上,又回过头去,射中了两条蛇。
这些毒虫的数量实在太多。
潮水一样的毒虫,即将将躺在地上的老奶奶整个淹没。
沈怀州飞快跑过去,将缠在她身上的麻蛇甩下来,一只手抱住她,迅速退回屋内。
趁着这个机会,长发女直冲向门口而去,想跑。
满地密密麻麻的虫蚁遇见她就自动让开一条道,不会主动伤害她,在她离开之后,又迅速聚拢在一起,对沈怀州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沈怀州想去追,但看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瞎眼老奶奶,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转而拿起桌面的油灯,往院子里泼过去,虫子闻到油味更激动了,只是紧接而至的火苗瞬间点燃,把那些虫蚁当成燃料,烧得大亮起来。
-
长发女跑出了那间屋子。
可危机并没有真正被解除。
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漆黑。
她从来没有觉得黑暗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直到自己体验了一遍,她才知道,最纯粹的黑暗,原来不只是闭上眼睛那样的感觉,而是完完全全的黑,密不透风的黑,有人在她面前亮起灯她也感受不到光线。
黑到她喘不过气来。
身后传来一股温热感,她知道那个男人点火了,但在她眼前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一点光亮都没有闯进来。
得赶快离开这里。
长发女将埙放在嘴角,呜呜吹了两声,不多时,一条人腰粗的蛇横在她面前,把乡村里的这条路完全拦腰截断。
“快,带我走!去森林!”
她趴到蛇尾上,死死抱住,把蛇当成了坐骑。大蟒蛇用蛇尾把她圈住,一副保护的姿态,带着她往前爬行。
大蛇带着长发女在黑夜中拖行,基本上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还是让人发现了端倪。
在空中乘着木鸢赶来的王孙花花借着屋内亮起的大火,辨认出那条巨大的蟒蛇。
她从空中射下几支箭,都被大蟒蛇躲开了。
蟒蛇的身躯巨大,却不笨重,灵巧得要命。
谢青灵坐在毕方的后背上,慢一步赶来,也看到了正在逃窜的大蟒蛇,以及被蛇尾缠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