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的声音再度回荡在鱼骨庙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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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方向。
沈怀州的身影在浪里翻涌,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勉强辨认出了西南方向的水渚,随后乘风破浪而去。
用竹竿撑起他的筏,控制前进的方向。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顺利。
虽然沈怀州的天赋让他总是能不知不觉做成某些事情,在视觉效果上,把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他现在是在潮水之上,处于对方的神通里。
或许肉眼上不可见沈怀州,但感知和本能都在察觉,都在排斥。
每当沈怀州想要靠近西南方向时,潮水的流向都会发生改变,带着沈怀州的方向发生偏离,仿佛永远也无法接近他想要去的地方。
海水里不时跳出一些凶猛的生物,对着沈怀州张口,想要将他撕咬下来,拖入潮水中。
沈怀州抽出竹竿来,一一将它们打开。随后又继续调整方向,努力靠近他想去的目的地。
前方是浩瀚而又缥缈的大海,看上去永远无法抵达的一段距离。
战况很胶着的时候,鱼骨庙上方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鼓声。
随着鼓声响起,原本和沈怀州作对的水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那些抗拒他排斥他的潮水改变了流向,突然间都向某一个地方流过去。
海水自发地向两旁翻卷,就这么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直通原来要历经千难万险才能到达的那一小块水中的陆地。
沈怀州知道,这是叶朝云的手笔,也同样知道,已经力竭的叶朝云想要再次敲响她的战鼓,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他抓紧机会继续往前,没多久,终于让他看到了水渚上的人。
那是一个渔民打扮的男人,他像只青蛙一样,半蹲在地面上。远远的,也看见了沈怀州正破浪而来。
男人身体一哆嗦,露出了一抹惊恐和不可置信的表情。
只是紧接着,待他看清了沈怀州的身后——没有任何同伴的身影,瞬间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一个人来的啊。
他讥讽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寻。在鱼骨庙里耐他们不可,在外面可就没有那么好的防护了。
他指挥着滔天巨浪直冲着沈怀州乘坐的门板打来,只需要一个浪头,这个拙劣的小船临时的小船就会被掀翻,沈怀州就会落入海中。
沈怀州也不躲。
他干脆弃了门板,竹竿用力点在门板之上,把竹竿弄得弯曲,借着这一股力道,高高一跃而起,竟然是直接冲着巨浪而去,不闪不避,简直像送死一样。
同时,沈怀州低低道:“镜花水月。”
第236章
潮神一怒, 重有千钧。
潮神的眷者杜留水控制着海浪,向沈怀州攻击而去。
那拍打的浪潮似是千军万马奔腾,猛烈的铁蹄之下, 人类的身躯只能被践踏, 被踩碎。
哪怕是灵者的身体强度, 直面这样的冲击, 也只有任由它拍打直至被撕碎的下场。
看着被浪潮吞没的那道身影,杜留水的唇角勾出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男人的尸体扔进大海,喂进鲨鱼的肚子,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潮水帷幕般落下, 一场戏结束,一条生命也被收割完毕。
杜留水站起身来, 四下张望,试图锁定那个男人的尸体,却冷不丁瞧见一条浮在水面的白色尾巴。
蓬松的毛发被海水打湿,湿漉漉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可问题是,这里怎么会有陆地动物的尾巴?
杜留水的眉头皱起, 心中本能觉得不对,只是没等他寻思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 平静的海面猛然从四个方位拔地而起一面面巨浪,竟直接将他包围住,即将兜头盖下来。
这是……
怎么可能?
作为潮神的眷者,他怎么会被海浪攻击?
向来只有他攻击别人的份儿!
然而, 不管杜留水心中如何震惊,那四面高大的巨浪都合拢过来, 目的是将他打死在这个水渚之上。
求生的本能让杜留水下意识想跑,然而他忘了,这里不是地面,是海上,他只是站在水面的一小块陆地。
哪怕他是潮神的眷者,他本质还是个人。
是人就无法在海水中站立,是人就无法在海中如鱼得水。
杜留水在海上呼风唤雨久了,甚至很久没有踏上陆地,俨然把自己当成半个海神,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
当他一脚踏空时,想要反应已经来不及——沈怀州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一柄泛着冷光的飞刀刺穿了杜留水的喉咙,当杜留水想把飞刀拔出,另一柄飞刀又刺穿他的心脏。
杜留水不可遏制栽倒在海里,他惊恐地半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海水往嘴巴里灌来。
他在海上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这么大口尝过海水的滋味。
又苦,又咸。
伴随着杜留水无力地挣扎,涌上海岸的潮水也逐渐归于平静。
沈怀州垂眸看了眼杜留水的尸体,点亮耳机联系了谢青灵:“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青灵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赶紧离开海边,找条安全的路线回来,小心潮水回流,被卷入大海。”
“明白。”沈怀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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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骨庙外的潮水正在逐渐退去。
众人站在门口看着平静的海面,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敲鼓给沈怀州开道的叶朝云白着一张脸,疲倦地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她手边是一根断裂的鼓棒。
第二根鼓棒也断裂了。
闭着眼睛的叶朝云让人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谢青灵心中沉甸甸的,给顾莲生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给叶朝云治疗。
天上月朗星稀,夜已经很深了。
老爷爷搓搓手,从佛堂内走出来,看了眼面无血色的叶朝云,说道:“让这女娃去屋里头睡觉吧。”
他不再提及要钱的事情了。
“另外一间房间,我也给你们准备好了。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老爷爷受到的惊吓不小,但他这一生多少也算见过一些大风大浪,心理承受能力到底要比年轻人好上许多,不至于像小年轻一样被吓得没了主意,反而变得格外冷静。
虽然不知道这一队年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但经历了这一晚,老爷爷觉得,他最好什么都不问,只需要配合他们施与方便就行。
他只是一介即将入土的老人,半截腿已经伸进了棺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他倒是无所谓,只怕会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惹来不安生。
听到老爷爷的话,叶朝云睁开眼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落下的潮水,说道:“先等等我们的伙伴回来。”
她的目光越过老爷爷,投向了庙外。
老爷爷便也不多说,不多问,转身又回到佛堂里去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沈怀州回来了。
他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角,衣服也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精壮的线条。
谢青灵连忙跑上前去,问道:“沈怀州,你没事吧?”
“没事。”沈怀州笑了笑,脸上是掩盖不了的疲惫,可眼睛很亮,显得容光焕发。他骄傲地对谢青灵说道:“我只掉了一条尾巴,就把他杀了。”
说着,沈怀州从背后掏出一面鼓。
这是一面花里胡哨的鼓,鼓的边缘镶着花里胡哨的宝石,底座还画着繁复又诡异的符号及纹路。鼓的两边垂下串着珠子的鼓槌,轻轻一摇,鼓槌就摇摆起来,就能敲响这面鼓。
“这是那个人的鼓,我给捡回来了。”他将它递给谢青灵。
这是阿姐鼓。
谢青灵因为他那句又掉了一条尾巴,脸色有些不好,但最终没有说什么。接过鼓,又递给叶朝云。
叶朝云看了一眼,说道:“我的鼓槌坏了,这把鼓的鼓槌也是,我用手试试。”
她试着敲响这面鼓,只是当她的手落在鼓面上时,鼓面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的声响。
叶朝云不信邪,再度抬手用力敲响这面鼓。
但阿姐鼓始终没有动静。
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管用什么工具,这面看上去完好的鼓都哑了,再敲不出声音来了。
叶朝云用手摸过鼓面,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自言自语般说道:“好奇怪的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鼓。”
“我和这面鼓纠缠的时候,感觉心里很难受。那是一种很沉重的感觉,像是窒息——它不是利用节奏来控制我的情绪的,而是用音色。”
这面鼓的音色,和之前叶朝云听过的鼓不一样。
可这面鼓看上去除了华丽一些,花哨一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它的音色却如此不同,是因为制作所用的材质?
叶朝云刚这么一想,谢青灵的声音便传来。
她幽幽道:“这是用人皮做的鼓。看样式,材料不止取自一人。它的名字,叫阿姐鼓。”
“……”叶朝云愣了。
她心里一阵干呕,感觉接触过鼓面的手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叶朝云甚至不忍再看这面鼓,她撇开脸,将阿姐鼓递给谢青灵,说道:“青灵,你来决定怎么处理吧。这面鼓哑了,我猜,必须要用某种特别的办法才能让它重新响起,比如,把损坏的鼓槌修好。”
谢青灵用手捏着鼓面两边垂下的鼓槌,低声道:“人皮做的鼓面,人骨做的鼓槌。依我看,这面鼓就不必再修了,就让它哑下去吧。”
众人当然没什么异议。
夜更深了。
潮水退去后,众人都在鱼骨庙里休息、入睡,一整晚都没有人离开鱼骨庙。
次日太阳初升,海滩边响起了渔民噪杂的声音,以及孩子欢乐的声音——潮水退去后,海面留下了许多海里的鱼虾,渔民只需拿着桶去捡,便可满载而归。
这种偶然的馈赠可不太多,渔民当然开心。
于是这一天,海滩上响彻着欢声笑语。
小孩子都背上了箩筐,在海滩上弯腰捡鱼。
一直临近中午,海滩上的人潮才逐渐退去,热闹的海滩恢复宁静。
谢青灵他们几人还是没有离开鱼骨庙。
他们也不去参与这赶海的狂欢,而是留在庙里帮老爷爷修复佛像。
老爷爷已经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即使太阳已经升起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平静的海面也不再让他感到恐惧,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他依旧是一个字都不提,只是呆呆望着海面。
可当明亮的日光将庙里那座佛像周身照亮,佛像破裂的程度变得格外清晰,老爷爷还是有了动作,他决定要修复这尊佛像。
谢青灵他们自发地给他帮忙。
“真是后生可畏啊!要不是有你们,这佛像我一个人不知道要修到猴年马月才能修好呢!”老爷爷指挥着唐元骁铲来黄泥,搅和,然后再填入缝隙里。
他在一旁看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人老了,觉少,明明感觉昨晚睡得很沉,却总感觉睡不好,还做噩梦了!不过幸好,梦中有大师保佑,才让我渡过一劫啊!”
看了看苍老陈旧的佛像,老爷爷唉声叹气:“不行不行,我得再找个守庙人守着这个庙才能安心退休,不然……不然这佛像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