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 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 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 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 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 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 重复:“民女倪素, 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 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 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 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
  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辞底下满是威胁,他在逼这个女子,此时若放弃,他尚能给她留些余地。
  倪素却好似根本没有觉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静地说道,“依照律法,鲁国公应当来登闻鼓院与我对证。”
  谭判院的脸色倏尔一变。
  她还真是不要命了!
  无法,谭判院只得招来皂隶,命他去请鲁国公来登闻院与此女当堂对证,随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 见你,你为兄长鸣冤一事,整个云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你又在雍州救治军民,连官家都称赞你,奖赏你,你这样的女子的确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规矩不可废,这二十杖,再无人能代你领受,你——知晓吗?”
  “是。”
  谭判院再无话,他抬起手来,几名皂隶立时将一张春凳抬上来,他们锁着倪素的双臂,将她押到春凳上。
  他们毫不留情,压着倪素的后脑,令她的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没有挣扎,但这依旧是他们施加给她的一种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慑。
  “倪姑娘!”
  这道声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隶制住,不能回头。
  青穹在大门外被皂隶拦着,他一声声地喊,只见正堂上立在春凳两侧的皂隶已经举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里钻,却被守在大门前的人照着腹部狠踢了一脚。
  青穹踉跄后仰,周挺立时伸手将他扶稳,随后看向那守门的皂隶,“谁准你伤人?”
  周挺穿着夤夜司的袍衫,皂隶哪敢得罪,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低下头去。
  周挺认得这个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边,此时他的头巾松散,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所有人都在看他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怪异浓黑的眼睛。
  “你是进不去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周挺松开他,说。
  青穹眼眶憋红,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正堂上,一名皂隶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静,所有人都听见笞杖落在血肉身躯上的闷声。
  这不是倪素第一回 受刑,但她依旧没有办法不去恐惧这种几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浑身都在发抖,双手指节紧绷,本能地抓住春凳的边缘。
  又是一杖落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极致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睑满是泪意,没有血色的唇颤动着,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一尾鱼,在人的彀中,被尖锐的鱼钩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么话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着她的身躯,鲜血浸湿衣摆,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红。
  “谭判院!”
  周挺发觉不对,他立时走进去,“您打得过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门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讯过的人数不胜数,如何看不清那皂隶的手段有异,“她是来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打死人吗!”
  谭判院识得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这点手段没能逃得过此人的法眼,他的脸色一下有些难堪。
  “将人打死了还怎么伸冤!”
  “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谭判院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听到登闻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谭判院!谁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桩案子您担负不起吗!是怕得罪了谁吗!”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吗!”
  与何仲平一道来的那些年轻人也愤声道。
  人群里不平之声渐起。
  “她是在雍州上过战场,救治过军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对待!”
  “大人若要打,我们来替她!”
  “对!我们来替她!”
  才因为丁进的罪书而被放出夤夜司的这些年轻人,又在这登闻鼓院大门外,铁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这多像是那日,
  倪素为兄长在此受刑,他们这样一群人,也曾如此为她,为兄长,几十余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时,她身边还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却扯了扯。
  “放肆!”
  谭判院站起身,肃声道,“她口口声声,称其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旧人,尔等又是谁?你们与靖安军有何干系?想要代人受刑,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岚挚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这一回,牧神山旧案牵涉巨大,没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见周挺在正堂外,谭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么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隶使了个眼色,道,“继续。”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见倪素的脖颈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紧绷,带着哭腔的痛叫嘶哑。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着皂隶的手臂,哭着喊,“大人,求您,让我替她吧,我来替她吧……”
  一杖接着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见什么血迹,然而濡湿的血珠顺着衣摆滴落。
  怎么会有人不怕刑罚呢?那个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会哭,她也不会浑身止不住地抖,可没有人,听见她求饶。
  众人几乎不忍再看。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随意凑的热闹,这个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开一桩尘封十六年的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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