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判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说话时语气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与谏院在议潘有芳与吴岱的罪,但那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蒋御史的一部书,让百姓们记起来玉节将军生前为国为民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觉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处,当年那桩事里,鲁国公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他虽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却也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参与其中过,百姓们如今,恨他得很啊。”
杨府判看着雨势渐大,便招来一名皂隶,道,“你叫上些人,在咱们府衙外头支上一个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让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风寒,不值当。”
“是。”
年轻的皂隶应声,转身步履飞快地出去。
杨府判转过脸,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没发话呢,你快别在此烦闷,咱们只管将这儿的事上奏朝廷,其余的,便都别操心了。”
四月,非只云京光宁府,还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员送到储君赵益案头的奏疏,还有万民请愿的血书。
远在雍州的监军韩清与将军秦继勋,统领魏德昌,杨天哲等人一并上疏,雍州军民一心,恳请储君还玉节将军徐鹤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为,鲁国公贵为宗亲,何况如今也无实证能够证明鲁国公当年也参与其中,万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进言道。
“他若未曾参与,又如何能交出如今这份供词?”葛让上前一步,言辞逼人,“难道是南康王去世前,还专门当着自己的儿子,回顾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业不成?”
如此阴阳怪气,令那名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却分毫不敢与这位枢密副使葛大人呛声。
“鲁国公是宗亲,殿下如今毕竟还没有继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黄宗玉却在此时出声,他有些不悦地瞧了葛让一眼,“你只知逞一时言语之快,却不知如此,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难道就因为鲁国公是宗亲,便要对他轻拿轻放吗!”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还有何意义?玉节将军的死,那三万靖安军的死,果真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殿下不能在此时杀宗亲!”
官员们又吵了起来。
孟云献一言不发,只有黄宗玉急得满头汗。
“黄相公。”
赵益忽然的一声唤,令朝天殿内一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黄宗玉看去。
“臣在。”
黄宗玉俯身。
赵益问他,“您难道以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鲁国公的死罪吗?”
“这……”
黄宗玉心内只觉得这话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益双手负在身后,“荀子又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么我问你们,民意二字,该作何解?”
满朝寂寂,朝臣们面面相觑。
“黄相公,”
赵益再将目光落在黄宗玉的身上,“您以为,我作为储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臣……”
黄宗玉额上汗水更甚,一时答不出。
孟云献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随即才站直身体,看向百官,“光宁府的奏疏你们听了,雍州的奏疏你们也听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让人念给你们听了。”
“我要提醒诸位,我们如今是在为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着太子殿下,看着你们这些大人,那些在边关为大齐守国土的将士也在看着我们。”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这句话,你们还有谁没有听过吗?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担负起他应当担负的罪责,这还是翻案吗?”
裴知远在旁,心中也是一动,他不由开口道:
“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辜负玉节将军吗?”
朝臣们一时默然,什么话也说不出,黄宗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再开口,赵益见此,便温言道:“我知道诸位是为我考量,不愿我落得个残害宗亲的不仁之名,我多谢诸位。”
“但如今民意汹涌,若我不能从民意,是否也是一种不仁?”
如今民意沸腾,朝臣们也不是不知,但眼下这个境况,他们又能怎么做?难不成要将那些在光宁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赵益从阶上走下来,见黄宗玉面色发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吓了一跳,“臣不敢受!”
赵益站直身体,“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余人我不能都杀。”
黄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赵益颔首,“孟相公已经与我说过您的苦心,我若以将旧党一网打尽的法子来化解新旧两党的党争,亦是一种偏听偏信。”
黄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云献,他方才还在心里将孟云献骂得厉害,此刻却有点讪讪的。
“孟相公对我说,旧党有旧党的不到之处,新党亦有新党的不妥之处,若我一味偏心新党,其实也于新政无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对,才不会错。”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黄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赵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黄相公,我可以饶恕其中的一些人,却不能饶恕鲁国公,请您不要再阻我。”
黄宗玉抬起头,只见太子神情坚冷,先前的温和收敛起来,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鲁国公原以为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将十六年前玉节将军叛国案的真相说出,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经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亲,如今的储君若要继位,若要博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便绝不能对他下手。
可谁知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与贺童二人却不安分,他们以笔为刃,剥开十六年的尘埃,让天下人重新记起那位玉节将军的不世功业。
无数人的痛惜,惭愧化为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迟了玉节将军,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终要杀人。
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
储君赵益下令处决三十余名犯官,而翰林院与谏院共议数日,也终究在这一日,定下鲁国公的死罪。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听闻此讯,当场昏迷。
细雨纷纷的夜,夜市却冷清无人,百姓们身着素衣,手持灯盏,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里只有子凌十四岁之前的衣物,从前官家下令将公主府家财收入国库时,他的衣物……都被烧了。”
贺童才从御史台的大狱里放出来,人清减了许多。
孟云献闻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们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这样难。”
“孟公,您看咱们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还有什么?”裴知远在旁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贺童垂下脑袋。
就是连今日公主府灵堂上摆的那具棺椁,也是空空如也,什么物件也放不进去。
“我有。”
这样一道女声传来,在绵密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百姓们回头,只见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女子。
她步履蹒跚,被人扶着。
“是倪小娘子吗?”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们认出了她,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孟云献看着自己的夫人姜芍与那个叫做青穹的年轻人一块儿扶着倪素走过来。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么?”
裴知远见她怀中用披帛裹了什么东西,便出声询问。
倪素伸出双手,披帛散开,随着夜风浮动,又被雨水压下,里面锈迹斑斑的,两截断枪展露在众人的眼前,“这是玉节将军生前的银枪。”
“今日,我们便当此枪是他的骨。”
众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断枪,有些妇孺禁不住暗自抹泪。
“……好。”
孟云献哑声,“阿芍,快扶她进去。”
姜芍应了一声,与青穹一块儿将倪素扶进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丛生,还没来得及清理修葺。
一墙月季映入眼帘,颜色深浅不一,葳蕤艳丽。
倪素倏尔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个夜晚,她与他在陌生的院落里,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将她护在怀里。
“月季有花刺。”
耳畔蓦地响起他的声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么了,轻声唤。
倪素回过神,摇头,抱着断枪慢慢地走入灵堂里,一具空棺摆在正中,倪素看见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颜色,是他的名字。
灵堂里白烛常燃,立香的味道浓郁,她俯身将断枪放入棺中,然后解下身上的氅衣,递给青穹,“将它给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过氅衣,转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灯火通明,几乎整个云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门外,他们抬起头,看着那位孟相公拿着一件氅衣,站上了屋檐。
蒋先明贺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着他。
夜风牵动孟云献的衣袂,他立在高处,双手倏尔摊开那件氅衣,面向北方,振声:“徐鹤雪!”
才喊出这个名字,孟云献的喉咙一哽,他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徐鹤雪!魂兮归来!珍肴玉粞,美器琼浆,夫归处兮!五丰谷物,厚飨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归来!”
百姓们一声又一声跟着呼喊:
“徐鹤雪!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第129章 四时好(二)
清明雨夜, 万人招魂。
倪素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关于他的梦,从雀县到云京, 再从云京到雍州,最终, 又从雍州回到云京。
短短两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长度,这只是微末的两年,可是她的这两年, 却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来的时机。
她为他期盼这一日,可当她真的身处这一日, 她却发现, 这不是想象中的云销雨霁, 天上依旧在下雨, 她在檐廊底下抬起头,甚至不能看见一颗星星。
“徐鹤雪!”
“魂兮归来!”
雨声淅淅沥沥,顺着檐瓦流淌, 高高的屋顶上,孟云献的声音几乎被百姓们的呼喊遮盖。
他在晦暗的光影里,浑身湿透, 双手不断挥舞着那件氅衣, 雨水浸湿他斑白的发髻,他颈间青筋鼓起, 用尽全力:“徐鹤雪!天地四方,离彼不祥, 复归故居, 复归故居……”
哭声渐起,有抱着灯笼, 宁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被雨水浇熄烛火的百姓,有书院的学生,在京等着秋考的举子。
蒋先明仰面,眼眶发酸,却听身边的贺童猛地哭出声来,原本还能压着,可贺童越是听着孟云献的一声声呼喊,心里便越是钝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痛哭。
迟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招得回来呢?
“他一定很恨我们……”
贺童带着哭腔,“我们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他回来呢?”
蒋先明喉咙干得厉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不知该如何与贺童说,那个人回来过。
“他不恨。”
蒋先明紧紧地攥着指节,“他连我……都不肯恨,又怎么会恨你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贺童哭得没个样子,他夫人在旁撑着伞,过来安抚他几句,没成想,她的温言细语反倒将贺童的眼泪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远哪里见过他这副鼻涕眼泪收不住的模样,心里虽也难受得紧,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来,“好歹是个做官的,你还要不要脸面啊贺学士?”
“要什么脸面?我哪还有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