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的话才说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倪素随着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扬蔫哒哒的。
蔡春絮没好气:“吓着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给他瞧瞧,吃什么药才补得齐他吓破的胆子。”
“果真是个药……”
大儿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话没说罢,便被自家郎君与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话音,撇撇嘴。
“咱们家没那样的怪讲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给他瞧瞧看。”苗太尉看着倪素说道。
倪素应了一声,与蔡春絮一块儿去了床前。
蔡春絮将一块薄帕搭在苗易扬腕上,“阿喜妹妹,请。”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在瞧着那名坐在床前给苗易扬搭脉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几乎大家对那女子都持有一种默然的怀疑。
搭过脉,倪素给苗易扬开了一副方子,便与苗太尉等人告辞,由蔡春絮送着往府门去,却正好遇见一名小厮带着个提着药箱的医工匆匆穿过廊庑。
“阿喜妹妹,对不住……”
蔡春絮一见,面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请医工,但看那仆妇像是阿婆王氏身边的,这会儿领着医工来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爱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细,谨慎一些本也没有什么。”倪素摇头,对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蓦地盯住倪素的脖颈。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瞒我?”蔡春絮秀气的眉蹙起来,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么了?”
倪素满脸茫然。
“你方才不是说你颈子上起了湿疹么?可你这……哪里像湿疹?”蔡春絮紧盯着她颈间歪斜的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来底下那个结了血痂的完整齿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怒起,“阿喜妹妹!这,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滞,立即将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脸颊难免发热,心中庆幸只有蔡春絮瞧见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误会了,哪来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幸好女婢在后头也没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过来送药材的药农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正闹脾气。”倪素随口诌了一句。
“什么小孩儿牙口这样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气,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来,“若叫人瞧了去,难道不与我一样误会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这样的脾性……”
蔡春絮才说罢,只觉身前来了阵儿寒风似的,大太阳底下,竟教人有些凉飕飕的。
这阵风吹动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见地上微微晃动的,那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不自禁弯了弯眼睛,却与蔡春絮道:
“他长得乖巧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在一处茶饮摊子前买了两份果子饮,要了些茶点用油纸包起来。
“你既不怕阳光,为何不愿现身与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乡河的虹桥,声音很轻地与人说话。
可是她身侧并无人同行,只有来往的过客。
“是不是在生气?”
倪素喝一口果子饮,“气我与蔡姐姐说你是个脾性不好的小孩儿?”
“并未。”
浅淡的雾气在倪素身边凝成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雾蒙蒙的,除了她,桥上往来的行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将一盅果子饮递给他,“我们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第25章 满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潋滟。
浮栈桥直入湖心,连接一座红漆四方攒尖亭,上有一匾, 曰“谢春”,西侧湖岸垂柳笼烟, 高树翠叠,隐约显露近水的石阶,倪素之前为给徐鹤雪折柳洗脸, 还在那儿踩湿了鞋子。
谢春亭中,倪素将茶点与果子饮都放在石桌上, 临着风与徐鹤雪一同站在栏杆前, 问他:“这里可还与你记忆中的一样?”
如果不是记忆深刻, 他应该也不会向她提及这个地方。
“无有不同。”
徐鹤雪捏着一块糕饼, 那是倪素塞给他的,这一路行来,他却还没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边丝柳,以及这座屹立湖心的谢春亭,与他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他要体面些, 不再是一团形容不堪的血雾,反而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梳理了整齐的发髻。
而这些,全因此刻与他并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鹤雪忽然听见她问。
“什么?”
“我在想, 一会儿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撑在栏杆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叶煮过的水,也能沐浴除尘。”
她语气里藏有一分揶揄。
徐鹤雪看向她,清风吹得她鬓边几绺浅发轻拂她白皙的面颊,这一路,徐鹤雪见过她许多样子,狼狈的,体面的,受了一身伤,眼睛也常是红肿的。
前后两位至亲的死,压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紧绷的肩,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苗易扬这条线索虽是无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韩清抓的那一干与冬试相关的官员里,一定有人脱不了干系。”
他说。
夤夜司的刑讯手段非是光宁府衙可比,韩清此人少年时便已显露其城府,他并非是为了倪素死去的兄长倪青岚而对此事上心,而是在与孟云献布局,这也正是徐鹤雪一定要将倪素从光宁府司录司的牢狱送到夤夜司的缘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个举子的死,可若是这个举子的死,能够成为他们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倪素看着他,怔怔片刻,随即侧过脸,呢喃一声,“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官的?怎么如此会洞悉人心?”
徐鹤雪一顿,他挪开视线,瞧见湖上渐近的行船,风勾缠着柳丝,沙沙声响,满湖晴光迎面,他说:“我做过官,但其实,也不算官。”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听不明白。
“我做的官,并非是我老师与兄长心中所期望的那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虽不算合身却很干净得体的衣袍,也许是她今晨在铜镜前替他梳过发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里,那名唤蔡春絮的妇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与她提及一些事,“当年,我的老师便是在此处——与我分道。”
倪素本以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谢春亭,应该是一个承载了他生前诸般希望与欢喜的地方。
却原来,又是一个梦断之地。
她握着竹盅的指节收紧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这个人纵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着一副绝好的骨相,换上这件青墨织银暗花纹的圆领袍,一点儿也不像个鬼魅,却满身的文雅风致,君子风流。
“那我问你,”
倪素开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贪赃枉法,残害无辜之事?”
“未曾。”
徐鹤雪迎着她的目光,“但,我对许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么样的罪?”
他不说话,倪素便又道,“这世上,有人善于加罪于人,有人则善于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么?”
徐鹤雪一时无言。
其实他身上背负着更重的罪责,但真正令他游离幽都近百年都难以释怀的,却是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罪。
“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从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这样的人,只会自省,不会罪人。”
譬如,她颈间的那道齿痕,他还耿耿于怀。
“你老师不同意你的,并不代表他是错的,你与你老师之间的分歧,也并不是你的错,就像我父亲他不同意我学倪家的医术,是因为他重视倪家的家规,我不能说他错,但我也不认为我请兄长当我的老师学医就是错,只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并不一定要分什么对错。”
倪素习惯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着眸子时的沉默,她问:“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师?”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的同时,徐鹤雪蓦地抬起眼帘。
剔透的眸子里,映着一片漾漾粼光,但仅仅只是一瞬,那种莫名的凋敝又将他裹挟起来,清风拂柳沙沙,他轻轻摇头,与她说:“我不能再见老师了。”
若敢赴边塞,便不要再来见他。
当年在谢春亭中,老师站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一处,郑重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来谢春亭,可以在这里想起老师,却不能再见老师了。
倪素已经懂得他的执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说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为了偿还他而强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帮助,那不是真正的报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离谢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张望,她便道:“那我们去船上玩儿吧?”
老翁看不见亭中女子身侧还有一道孤魂,他只见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点头,划船过来:“姑娘,要坐船游湖吗?小老儿船里还有些水墨画纸,新鲜的果子,若要鱼鲜,小老儿也能现钓来,在船上做给你吃。”
“那就请您钓上条鱼来,做鱼鲜吃吧。”
倪素抱着没吃完的茶点,还有两盅果子饮,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湿滑,她绣鞋踩上去险些滑一跤,那老翁赶紧扶稳她,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徐鹤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