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作者:山栀子  录入:04-28

  “做什么不让人进来?”
  张敬重重搁下汤匙。
  内知忙出了油布棚,拧着眉问那两名小厮:“干什么将人抓着?”
  “内知,他哪像是吃馄饨的,我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张相公,看起来怪得很呢!”一名小厮说着。
  内知才将视线挪到那青年脸上,不禁被他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青年却一下挣脱了那两个小厮,一只枯瘦的手在怀中掏啊掏,掏出来一封信件。
  “给张相公。”
  他竟还作了一个揖,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看起来颇为滑稽。
  内知只见此人浑身狼狈而他手中的信件却没有沾湿分毫,且平整无皱,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家荣。”
  听见张敬在唤,内知赶紧转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内知,看他将那信件递给了张敬,他才如释重负般,趁那两名小厮不注意,飞快地跑入雨幕里。
  “大人,说是给您的,但其余的,他是什么也没说啊。”内知听见小厮们惊呼,回头见那青年已经不见,心里更加怪异。
  张敬取出信来一看,他平静的神情像是陡然间被利刃划破,一双眼盯紧了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脸色煞白无血。
  内知看张敬猛地站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张敬勉强走到油布棚子外头,急促的呼吸带起他喉咙与肺部浑浊的杂音,他紧盯二人:“他是哪儿来的?!”
  一人老老实实答:“小的问了一嘴,他只说,他是雍州来的。”
  雍州。
  这两字又引得张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颤,他将那信攥成了纸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大人!”
  内知大惊失色。
  将将赶来的翰林学士贺童也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立即丢了伞飞奔过来:
  “老师!”
 
 
第31章 鹧鸪天(六)
  眼下还不过申时, 但盛大的雨势却令天色阴郁不堪,孟云献匆匆走上阶,将伞扔给身后跟来的小厮, 他踏进房门内便留一串湿润的印子。
  贺童等人才被张敬从内室里轰出来,迎面撞上孟云献, 便立即作揖,唤:“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吐血了?请医工了没有?”
  孟云献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内室, 视线挪回到贺童身上。
  “已经请过了,药也用了。”
  贺童回答。
  孟云献掀了帘子进去, 苦涩的药味迎面, 张敬发髻散乱, 躺在床上闭着眼,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崇之。”
  孟云献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 一时间,孟云献又忘了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

  “既没有话说,又何苦来。”
  张敬合着眼, 嗓子像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过, “当年咱们两个割席时说得好好的,此生纵有再见之机, 也绝不回头了。”
  “那是你说的,”
  孟云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孟琢没脸没皮。”张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阵浑浊的杂音,惹得他咳嗽一阵。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孟云献摇头, “崇之,当年你与我分道,难道真觉得我做错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为何还愿意与我共事?”
  “皇命难违而已。”
  “仅仅只是皇命难违?”
  冗长的寂静。
  张敬睁开眼,他看着立在床畔的孟云献,“你一定要问吗?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应你,与你共推新政!”
  他不说对与不对,却只说后悔。
  “孟琢,至少这会儿,你别让我看见你。”
  张敬颤颤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细微地抖,他背过身去,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云献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张宅出来,被内知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这样子,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张先生如何?”孟云献的夫人姜氏撑着伞将他迎进门。
  “见到了。”
  孟云献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着,哪里还能拦我,可是夫人,今儿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至少这会儿,别让他看见我。”
  闻声,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
  “没有横眉冷对,亦不曾骂我,他十分平静地与我说这句话,”孟云献喉结动一下,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的复杂,“却让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该。”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么刑?当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后来放跑他学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我倒宁愿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云献接了姜氏递来的茶碗,热雾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热,抬起头,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烟雨,徐徐一叹:“当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与我一起走上这条道的,可后来官家废除新政时,对我是贬官,对他却是流放,他这一被流放,妻儿俱亡……”
  “阿芍,我身边有你,可崇之身边……有谁?”
  ——
  天色黑透了,周挺携带一身水气回到夤夜司中,韩清阴沉着脸将一案的东西扫落,怒斥:“昨日才上过朝的人,今儿天不亮你们就搜去了,怎么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语。
  今日天不亮时那林瑜张了口,吐出个“杜琮”来,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来夤夜司捞过苗太尉的儿子苗易扬的那位礼部郎中,户部副使么?
  几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领着亲从官们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踪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没有找到杜琮。
  “没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韩清当然不认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杜琮已经在朝为官,又无子嗣要他冒这样的险去挣个前程。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才利用起自己的这番关系,行此方便。
  “使尊,药婆杨氏已经招供。”
  周挺说道,“她证实,的确有人给了她十两金,要她对阿舟的母亲下死手,抓回来的那几名杀手中也有人松了口,他们是受人所雇,去杀杨氏灭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谁,他们可看清楚了?”韩清问道。
  “并未。”
  周挺顿了一下,想起那名从檐上摔下来的领头的杀手,“但我觉得,其中有一人,与他们不一样。”
  既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韩清才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便“砰”的一声搁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尽快让他开口!”
  “是。”
  周挺垂首。
  云京的雨越来越多了,这几日就没有个晴的时候,到了晚上也见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个五品官员失踪,整个云京闹得翻沸,倪素总觉得这件事与她兄长的案子脱不开干系,但周挺不出现,她也并不能贸然去夤夜司打听。
  “我记得之前便是那个杜琮从中说和,才让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扬。”
  倪素小心地避开沾水的石阶,垫脚折断一枝柳条,她忽然意识到,“若调换我兄长试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岂不是又添了嫌疑?”
  毕竟杜琮在风口浪尖上为苗易扬作保,如今杜琮失踪,那么被他担保过的苗易扬,岂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这桩案子若不查出个真凶,是不能收场的,”徐鹤雪注意着她的脚下,“所以,苗易扬便是那个被选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忧心,那夜去杀药婆杨氏的杀手,还在夤夜司受审。”
  “我知道。”
  倪素听着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声,垫脚要去够更高一些的柳枝,却看见一只手绕过她。
  雨水淅沥,柳枝折断的声音一响。
  湿润的水雾里,倪素在伞下回头,他苍白的指骨间,点滴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你冷不冷?”
  河畔有风,徐鹤雪看见她的右肩被风吹斜的雨丝浸湿。
  绿柳如丝迎风而荡,倪素摇头,任由他接过满怀的柳枝,自己则从他手中拿来雨伞,避着湿滑处走出这片浓绿。
  “其实我不用你做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鹤雪抱着柳枝跟在她身边。
  “可是一直下雨,总不能让你一直忍着。”倪素步子飞快,只想快点回去换掉这双湿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干净,比我的重要。”
  徐鹤雪垂眸,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已被泥水弄得脏透了。
  倪素闻声,忽的停下步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
  倪素撑着伞,望着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许不知她这句话对他来说的重量,徐鹤雪眼睑微动,几乎一颤。
  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撑的这柄伞,一直都稳稳地遮蔽在他的头顶,哪怕她的举止在寻常人眼中那样奇怪。
  “我若不给你撑伞,你一定不会伤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应该不会喜欢身上湿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会觉得不舒服,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你看,我们其实差不多。”
  她试图用“差不多”这三个字,去温柔包容她与他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终究,差若豪氂,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倪素看见晁一松在檐下等着,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么来了?”
  “倪姑娘折这么多柳条做什么?”
  晁一松瞧见她怀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药。”倪素说道。
  “啊,那我还真不知,”晁一松挠了挠头,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跟着倪素进了屋子,接来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听说有位杜大人失踪的事儿了?”
  “听说了。”
  倪素躲着晁一松的视线将针线活收拾好,藏起里面还没做好的男子衣裳,“难道他便是做主调换我兄长试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踪了,咱们把云京城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着他人,我们小周大人叫我来便是与姑娘说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掺和危险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个女子不要再轻举妄动,但晁一松没好意思说得严厉些,只得委婉许多。
  “请小周大人放心,我不会了。”倪素说道。
  晁一松听她这么说,自己也算松了口气,“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还是怎么的,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过那天夜里抓的药婆和杀手还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审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来。
  “说来也怪,他前一日还上过早朝呢,当夜韩使尊撬开了一个林大人的嘴,我跟着小周大人找到他家里去时,就剩他干爹和他妻子两个,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俩都全然不知。”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晁一松喝茶吃着糕饼,便与倪素说起那杜琮,“我这两日可听了他不少事,听说他原本是军户,以前他是北边军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认了一位文官做干爹,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官,认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当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啧了一声,“听说那会儿他官阶其实比那文官还高呢,但咱大齐就是这样,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这么个干爹,后来呢,娶了这个干爹孀居在家的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关系,听说还改了名字,就这么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步履声响,她回头,看见徐鹤雪不知何时已将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水珠,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唤他。
  “倪素,你问他,那杜大人从前叫什么?”徐鹤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对面的晁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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