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 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 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 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 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 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 又要给官家请脉, 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 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 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 我若不知道还手, 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 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干爹,今儿晚上儿子就回宫里去,中秋佳节,儿子自当是要在干爹面前的。”韩清面露笑容。
“咱们这些人哪有个佳节不佳节的,官家头疾难捱,你就是来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闲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点你一句,少较真儿,当心真惹官家不快。”
这话梁神福说得很委婉,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韩清一个人听得见。
韩清垂首,“儿子记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周挺看见了底下人堆里的倪素,她一身缟素,额上还绑着一根白色的细布,乌黑发髻间装饰全无。
“使尊,倪姑娘来了。”
周挺提醒了一声。
这话不止韩清听见了,梁神福也听见了,他们两人一同顺着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女子尤为惹眼。
“别让她在这儿闹事。”
韩清皱了一下眉,对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阶去,与此同时吴继康的滑竿也正要穿过人群,吴府的小厮们忙着在看热闹的百姓堆里分出一条道来,一名小厮嘴里喊着“让让”,目光倏尔触及到面前这个穿着丧服的姑娘,他明显愣了一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在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该来。”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边,低声说道。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也不许吗?”
话是说给周挺听的,但倪素的视线却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么?”
大庭广众,周挺并不方便与倪素细说案情。
“自然是来看看这个害我兄长性命的杀人凶手,究竟什么样。”
滑竿上的青年病恹恹的,而倪素这番话声音不小,他一听清,那双眼睛便与之目光一触。
随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见他那副一口气好似要过不来,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便连忙道:“快!快将衙内送回府里,太医局的医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误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内,倪素冷眼旁观,却见那吴继康居高临下般,向她投来一眼。
他在笑。
顷刻间,倪素脑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拥着吴继康从人堆里出去,身边周挺低声与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吴继康朝她投来的那一眼。
犹如绵密的针,不断戳刺她的心脏,撕咬她的理智。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拥。
“倪姑娘。”
周挺不许她往吴继康那边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时夤夜司门前只剩下倪素与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头。
周挺立即松了手,对上她微红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随即道:“你不要冲动,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拦,便是抗旨。”
“那我怎样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颤声,“小周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杀了人,还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出来,就那样难?!”
为什么?
因为吴继康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因为官家对吴继康心有偏颇,还因为,吴家是权贵,而她只有自己。
这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若说出来,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样很想给你,眼下夤夜司并没有要放过此事,请你千万珍重自身。”
倪素已无心再听周挺说些什么,她也犯不着与夤夜司为难,转身便朝来的路去。
“小周大人,听说翰林院的官员们几番想定那吴衙内的罪,官家都借口卧病不予理会……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里来的公正呢?您说会不会到最后,吴继康的死罪也定不下来?我看咱们使尊也快管不了这事了,他怎么着也不会与官家作对啊……”
晁一松叹了一口气。
周挺也算淫浸官场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对倪素究竟有多么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间浮出一丝复杂。
中秋之日,团圆之期,街上不知何时运来了一座灯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点上面的灯盏,它慢慢地亮起来,那光也并不见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会儿,只觉得那些人影好乱,那座灯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倾塌下来,将她埋在底下,将她骨肉碾碎,连一声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听见灯山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边去,只知道抬手一挡。
天旋地转。
她几乎看不清灯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个人环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炽盛的日光,盯着他苍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灯山。
原来,它还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倾塌。
倪素的眼眶几乎是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紧紧抱住徐鹤雪。
为了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徐鹤雪抿了一下唇,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样巨大的一座灯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凝聚了片晶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