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贴上来,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倪素今日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便下床梳发穿衣,雍州天干,她洗过脸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则脸会刺疼。
若在平时,青穹一定早早地便过来了,可今日却有些怪,倪素迟迟不见他们父子两个过来,心中顿觉不安,当即带上药篓,裹上面纱出了门。
风沙吹得整个街道灰扑扑的,倪素看见所有人几乎都在往城门那头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边,见上面的木板是被锁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两个并不在家。
“玛瑙湖死了个胡人!听说是个大官儿!胡人王子领着军队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杨林中讨要说法……”
“什么说法!听说那个姓宋的监军要送钱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凭什么要给他们!”
从倪素身边匆匆路过的行人偶尔几句碎语落来她耳畔。
玛瑙湖就在雍州城门之外,距离桑丘不远,而雍州军在城外百里屯兵,一个胡人,是如何越过军营,死在雍州城门之外的?
倪素立时察觉到此事有异,她立即跟随人群朝城门处去。
此时城门紧闭,身着甲胄的兵士分成两路立在两旁,路中有一群被绑缚了手脚的女子,她们个个脸色惨白,哭叫着亲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笼堆放在她们旁边,更衬得她们是与这些箱笼中的钱帛一般的货物。
“宋监军,且不论那胡人是如何越过咱们的兵营,溺死在玛瑙湖的,您今日送这些女人钱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苏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一身戎装,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与箱笼,他的眉头皱起来。
姓宋的监军面沉如水,“我还没问你魏统领的罪,这两日驻守在胡杨林的是你,这个胡人是丹丘驻扎在居涵关的军队首领阿多冗,他死在咱们的地界里,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后果,万一起了战火,你负得起责吗?!”
“若起战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间焦躁更甚,“如今给他们送钱帛女人,咱们成什么了?”
此话一出,宋监军怒目相视,“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么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请大人们放过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呜呜地哭泣着。
“有孕?”
宋监军侧过脸,轻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随即朝自己的亲卫抬了抬下巴。
那名亲卫立即朝前几步,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刹,他手中刀鞘重击女子小腹,只听得那女子凄厉的一声惨叫,宋监军言语清淡:“这不就没有了?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你们亦能为国牺牲。”
倪素几乎被这一幕震得浑身血液凉透,她想要上前却被兵士阻挡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弯缝隙间,看见那女子衣裙上渗出的血迹。
“魏统领,此事很难说究竟是丹丘的诡计还是你们军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你,谁敢在此时挑起战火,谁就是大齐的罪人。”
宋监军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着刀柄的手一紧,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真是我军中的人在捣鬼,不必监军您说,我必会处置,但要咱们雍州军向胡人低头……我魏德昌,不愿。”
“魏德昌!你可知何为大局?眼下还没有万全之策,贸然开战,非是明智之举!”宋监军气得吼他。
“监军大人。”
伴随一阵马蹄疾驰,路上扬尘四起,宋监军与魏德昌皆转过脸去,看见那骑马而来的魁梧身形。
他身后跟随着一队亲兵。
军容肃然,盔甲碰撞之声凛冽森冷。
马还未停步,那人便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一跃,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刀,三两步走近宋监军与魏德昌。
他约莫三四十余岁,蓄着青黑的长须,却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鲜血濯洗过的冷硬风姿。
“义兄!”
魏德昌一见他,紧皱的眉头便松弛了些。
“宋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秦继勋瞥了他一眼,随即朝那位姓宋的监军颔首。
宋监军不语,却往清净处走了几步,秦继勋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魏德昌,“先帮我拿着,别跟来。”
随即抬步走向宋监军。
魏德昌捧着宝刀站在原地,瞧着秦继勋与那位宋监军在不远处两对而立,也不知秦继勋说了什么,那宋监军的眉头皱得死紧,隔了一会儿神情又松懈了许多。
两人多说了几句话,魏德昌等得心中烦躁,正欲发作,却见秦继勋朝宋监军作揖,随即宋监军便朝着亲卫一挥袖,带着人撤去了。
“义兄,你跟他说什么了?”魏德昌见秦继勋走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这些女人钱帛只怕他还看不上。”秦继勋将宝刀拿回来,又命令亲兵,“将她们放了。”
“所以义兄您方才是在问宋监军要钱?”魏德昌灵光一闪,他当即笑起来,“那姓宋的这些年克扣下的军饷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数,却并不发作,今日你问他要钱,他自然无话可说!”
即便朝廷从没缩减军费,但从云京到边关的这一路上层层盘剥下来,军费落到军中,也不过勉强能够维持。
“那个阿多冗在王庭时便与苏契勒政见不合,此次苏契勒得了王命驻守居涵关,必然容不得阿多冗,这口黑锅,是落在你头上了。”
秦继勋微眯双眸。
阿多冗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玛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没有答案,他立即抱拳:“义兄,我这便去查!”
“不必了。”
“为何?难道义兄不信我?”魏德昌粗声粗气,有点恼,“若真是我军中的人,我必杀他全家!”
“岂是我不信你?是监军不信。”
秦继勋淡淡地瞥他,“我虽统率雍州三军,但在你我之上,还有一位宋监军,我若由你去查,他必会写奏疏送去云京,以此弹劾你。”
魏德昌气得咬牙:“这个酸腐的文官!就会写奏疏告黑状!”
秦继勋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正要令亲兵牵马,却见人群之间,一名裹着面纱的女子正将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别哭,我扶着你走,你不能在这里受风,必须要用药。”倪素才将人扶起来,女子的郎君便颤着双腿走近。
女子满脸是泪,与郎君抱在一块儿哭。
“你能治?”
秦继勋大步流星,一双凌厉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纱遮掩之下,倪素看着这个人,只淡声吐露一个字,她不欲与此人多说话,却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间的钱袋一下抛到她手中。
“那就请你治好她。”
秦继勋微抬下颌,一旁的亲兵立即上前来递了一袋钱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钱,跪下去,声泪俱下:“多谢秦将军!”
秦继勋没理会,带着亲兵骑马离开,魏德昌也很快将堵在城门的兵士带走,倪素与那年轻男子将人扶回他们家中,先诊脉,又看了她流血的状况。
不够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击,终究是保不住。
倪素写好药方,那郎君出去买回了药来煎,她等着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会儿,嘱咐了一些小产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旧锁着,倪素绕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后背都是冷汗,一推门,却见他们父子两个一人捧着一个瓦罐儿,坐在角落里。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听见门吱呀一响,他一下抬头,正见倪素进门。
“你们去哪儿了?”
倪素发现她买给他们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听见阿娘说话,说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丛,而人间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与阿爹天不亮时,等城门一开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们去了玛瑙湖?”
倪素立即反应过来。
“是,哪知道在湖里瞧见具死尸……”范江倒也没有多怕,他是与鬼魂成过亲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个胡人,便带着青穹回来找城门口的军爷,然后他们就去打捞了尸体,又带我们父子两个去秦将军府里头问话,将才放了我们。”
“好歹这些露水还在。”
青穹举起瓦罐。
倪素走近,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手中的瓦罐里都装有满满一罐露水,他们到底在玛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们作揖:“多谢你们。”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摆手。
倪素想了想,将怀中那个秦将军扔给她的钱袋塞到青穹手中,“这些你们拿着,别拒绝我,今夜,我们在一块儿吃锅子吧。”
锅子?
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父子两个都看清了彼此眼睛里的馋字。
他们父子过得贫苦,从没有买过这么多的牛羊肉,他们在一块儿弄锅子,却见倪素在弄一个面团。
“倪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过去瞧她。
倪素被浅发弄得脸颊有点痒,她挠了一下,脸上立即沾了面粉,她毫无所觉,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没有糖糕这种东西的,青穹“哦”了一声,便在一边看着她做,却发现她其实好像有点手忙脚乱,他禁不住问:“倪姑娘,你到底会不会啊?”
“你别吵。”
倪素也有点着急。
黑夜降临,屋中明烛,锅子咕嘟咕嘟地煮着,但青穹与范江谁都没动,直到青穹看见倪素身上的药篓中,莹白的光团流散出来。
“徐将军!”
青穹看见他在雾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时回头,发觉自己身后已立着一个人。
她对上他的双眼,从灶台上端起来一碟糖糕,凑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会做了。”
糖糕炸得金黄,每一块都很饱满圆润。
与云京那些食摊上的别无二致。
但徐鹤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几处红红的,他没有说话,手指却忽然轻触她的手背。
烫伤的灼烧几乎立时因他的触碰而得到缓解,他总是这样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个糖糕递给他,“你快尝尝看。”
徐鹤雪没有接,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铺陈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见她脸上没擦干净的面粉时,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脏了。”
他说。
倪素面露迷茫。
徐鹤雪闻到了糖糕的香味,里面夹杂着红糖的味道,他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甜的滋味,他双指拢着衣袖,轻轻擦去她颊边的痕迹。
第70章 苏幕遮(三)
暖黄明亮的光影里, 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颊因他的衣料轻轻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红,灿若芙蕖。
徐鹤雪手上一顿, 他收回手,衣袖之间幽淡的凛香轻拂倪素发烫的面颊, 她愣神之际,他已接过她手中的糖糕。
锅子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来的露水煮茶, “徐将军,我阿娘说, 你用了这些露水, 便能好一些。”
“多谢。”
徐鹤雪坐在桌前, 朝他轻轻颔首。
“徐将军快别折煞我们,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壶酒,锅子还没吃,他便先喝得脸颊发红。
切好的牛羊肉下锅, 雍州新鲜的果蔬并不多,但今日好歹买来了些,倪素端着小碗在旁喝汤, 听范江絮絮叨叨地说些醉话。
范江与鬼魅结缘, 便与人没有了多少亲近的缘分,人都道他没成亲便捡了个怪胎儿子, 没有几个人愿意靠近他,与他闲聊说话。
青穹亦是如此, 他生得与常人不太一样, 常年穿着厚重的斗篷,整个人苍白又枯瘦, 没有同龄的人愿意与他来往。
他们父子两个在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里,相依为命到如今。
“幽都的雾能濯洗生魂记忆,改易生魂形貌,阿双已不太记得事了,每回我与她说话,都要先说一遍我们两个是如何相识成亲的,然后再问她过得好不好……这样一聊,几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约四五十岁,一张面容在雍州的风沙里已被磨得沧桑,一谈及青穹的阿娘,他脸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记了……”
倪素轻声。
“那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