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回去说。”
天界宫墙倾倒万千,没几个宫殿幸免于难。
悠悠居住的小院落奇迹般的存活下来,一砖一瓦都未掉落,仅是亭边枫树掉了不少叶子,洒了一地嫣红。
鲜有人来,这片天地一直很幽静。
慕天昭站在院外,正要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一阵熙熙攘攘。
“红萝卜蹲~”
“白萝卜蹲~”
“花萝卜蹲~”
……
猜到里面是何情形,慕天昭浅眸露出点笑,立在门外听了会,才推开。
枫树下,悠悠坐在一堆落叶上,身前三个圆头圆脑的小泥人围成一圈,嘿咻嘿咻地蹲来蹲去。
听到大门处的动静,以为是萧町,悠悠还在操控着小泥人,扭头发现师兄,欢快叫嚷的泥人们一顿。
当年她被神器反噬,是师兄用一半神格救了她。
她虽死里逃生,可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连带神识薄弱,这些年,她时刻感觉疲倦,一天大多时候都在睡觉中渡过,有时要睡十个时辰,清醒的时候很少,和当年一样。
操纵灵物极其耗费神识,故而,慕天昭很少让她碰这些。
但有时实在无聊,她便趁对方不在,将偷藏起来的泥人弄到院子里,自娱自乐。
此刻被逮了个正着,担心最后三个小泥人被没收了,悠悠抿唇把它们往后方拨了拨,抓了把叶子埋起来。
慕天昭配合的当没看到,过去将悠悠拉起来,捻走她发间一片叶子,随后将满满一袋糖炒栗子放在她手中。
悠悠掌心一暖,栗子还是热的。
慕天昭每次下界都会给她带东西回来,什么都带,街边糖葫芦糕点话本画册的小东西、清筠宗的竹叶、山间的野果子……有次还捎了一捧雪。
这次轮到板栗了:“谢谢师兄。”
慕天昭浅浅一笑,摸了摸她发顶。
刚吃了两粒香甜的栗子,苦药就准时准点的来了,悠悠眉头皱起,视死如归地捧起药碗。
慕天昭看她一幅咬碎牙硬喝的模样:“我不在的时候,药都倒了。”
悠悠一磕绊:“怎,怎么可能,我都老老实实喝了。”
慕天昭抿唇不言,悠悠对上那双清浅眸子,默了两秒,皱起脸道:“晚上的会喝。”
这是滋养神魂的仙药,每次喝了她神魂的不适都会缓和很多,但早中晚各一碗,喝了七年,她真要喝吐了。
“……真不想喝了。”悠悠小声,埋头嘴唇碰上碗边,刚张张嘴,手里的碗药被端走了。
“不想喝就不喝吧。”
悠悠难以置信,一双眼眸睁大了,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人。
慕天昭望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
女孩眼睛,不再似曾经的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即便是在白日,眼眸也像蒙了层灰雾,瞧着暗淡无光。
慕天昭放下散出酸涩到刺鼻味道的药碗,低声道:“……对不起。”
六年前,悠悠遭人设计受了伤。
当时他在下界,上界虽有人及时赶到救下她,但悠悠的眼睛还是受了影响,自此强光之下,眼睛会如受到针扎般疼,视线一片白芒,什么都看不到。
若是光线稍暗,视线则一片黑暗,黄昏于她而言,其实已是黑夜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如果他当时再强一些……
悠悠一愣,摇摇头:“师兄已经做的很好了,要不是师兄,我七年前就死了,何况论起来,也是我拖累了师兄。”
若不是因为她,慕天昭不必受人辖制,困于仙族之中。
枫叶在枝头摇曳,悠悠凝眉片刻,端来药碗咕噜咕噜的喝了,喝完吐了吐被涩到的舌头,朝对座着的慕天昭眉眼弯了下,朗声道:“师兄放心,我不会有事。”
轻快的声音传入耳中,慕天昭放在石桌上的手收紧,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开心。
七年里,被迫困在这一隅之地,身边都是不善的仙人,曾经唯一能随时伴她左右的白泽,在她得知神帝是谁后,也被她赶走。
她身边就只剩他了。
那段时间,悠悠其实连他也不理的。
披着乌发,抱膝一言不发的坐在床角,受伤的眼眸不知在看何处,空洞无神,除了睫毛偶尔动一下,就像木头人一样,从早到晚不吃不喝。
就这么持续了半月,一天清晨,她终于扭头看向他:“师兄如果是报答爹爹当年恩情,已经足够了,报答的对象也不该是我,该是神殿里的那位。”
“你误会了,不是因为师父。”
“那是因为什么?”
慕天昭没说话,抬手摸了摸她发顶。
慕天昭没能在院里待多久,天君派人找他前去议事。
人很多,还有悠悠熟悉的面孔,少司命虚影。
天界古时的神灵分了两派,一派是效力于仙族,另派致力开创新局面,少司便是后者。
他认定慕天昭是能整改六界秩序的人,所以只听命他,也只为他筹划。
天界临时议事处。
慕天昭到的时候,里面一阵喧哗吵闹。
“怕什么,又不是巅峰时期的魔族,大不了一战,结局未可知!”
“说得轻巧!你可知那魔帝将埋于亡灵海域的远古魔躯体都挖出来了,做成傀儡,那可都是与神族媲美的魔将,所向披靡!”
“既不是魔傀对手,把操纵魔傀的人杀了便是,他再厉害,终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魔裔,我们可是修为数万年的仙族,难道对付不了他!”
“你且试试,估计还没近身就被魔傀大卸八块了!”
慕天昭踱步进去,听到一人道:“不如求和吧,井水不犯河水。”
“绝无可能!”一直未发话的天君眼神一厉,沉声道,“魔帝野心勃勃,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直指天界,必须早做打算,诸卿可有办法引他出来,在浅水滩上的蛟龙,总在海里的好对付。”
他想用当年对付魔尊酆昱的办法,对付顾赦。
“难。”老域主皱眉道,“我想他不傻,万金之躯怎会离开魔界,给我等机会。”
“是啊,恐怕就算舍神器当诱饵,他也不会冒这趟险。”
沉闷的气氛在空中弥漫,众人垂头丧气。
想起在下界对顾赦的了解,少司命眯起眼,露出胜卷在握的表情:“我倒知道一个法子,他一定会来,不仅如此,这还是他的命脉。”
天君脸色一变:“什么?”
发现只有他知道顾赦动过情,曾经不惜一切也要喜欢守护的人就在天界,少司命得意洋洋,正要说话,一道浅眸落在他身上。
慕天昭面无表情盯着他,眼底蕴着阴沉的警告。
少司命背后一凉,在天君等人的注视下,吞吞吐吐半天道:“我开玩笑的,他可是能逼死生母,屠遍下界仙门也不眨眼的魔帝,暴戾冷酷,嗜杀成性,哪有什么命脉,也就天性邪恶的魔族才会奉这样的人为王。”
天君皱眉,怀疑道:“少司,你是能窥到天机的人,如今仙族有难,若有解困之法,希望你知无不言。”
少司命拱手道:“天君明鉴,解困之法我早已告知,至今犹豫的是天君。”
天君神色微变,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少司,又看了看慕天昭。
不仅少司,仙族众星官也早已言明,仙族有场劫难,甚至不止仙族,六界都有浩劫。
正如上古人皇留下的预言一样。
如今一个横空出世的魔族后裔,短短七年一统分裂数十万年的魔土,聚九鼎让魔界重临人世,简直势不可挡。
魔族上一个让世间有如此压迫感的,还是给仙族带来无数梦魇的魔神,周迦南。
顾赦,一定留不得。
但如今,连他派去的域主都败于其手,唯一能与其过上几招的,只有慕天昭。
天君希望慕天昭能与霓裳成婚,最好能留下子嗣,如此能将慕天昭与仙族牢牢绑在一起。
但七年来,无论他如何施压都未能如愿。
天君自认不会看错,慕天昭并非将男女之情看得极重的人,娶了霓裳,他们仙族必助他成神。
如今,六界也亟需有人站出来对抗顾赦。
以慕天昭的理智和深明大义,应该明白这是再合算的买卖不过了,他不该拒绝。
可出乎意料的,慕天昭不肯松口。
忆起一事,待所有人离开后,天君留下慕天昭,失笑道:“路姑娘受伤的事,你还在误会霓裳。”
慕天昭勾唇,笑意不达眼底:“天君多虑了。”
*
任务完成,萧町惦记剑宗,连夜回到了下界,悠悠在南天门送完人,独自回去。
天界苍穹灰暗,盘旋的黑雾仍未散开。
到处是破败之景,悠悠拎着灯,穿梭在坍塌的宫殿中,一群巡逻的天将远远注意到,手持兵戟闪身而至。
“什么人!”
长戟直指额头,带着肃杀的气息,悠悠面色微白。
没等她反应过来,仙将身穿的银铠折射出的光落在双目,悠悠双眼一疼,倒退了步,视线白茫茫一片。
“好像是幕院的那位。”其中一人认出她。
知道是误会,为首仙将却未放下兵戟,长戟指着悠悠额头转了圈,冷哼道:“姑娘来自下界,身娇体弱,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误伤了,神君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当年她受伤,为了平复神君怒火,牵扯到这事的所有人都受了重罚,包括一些仙将,众人不忿,至今耿耿于怀。
冷瞥了眼悠悠,仙将带队离开。
悠悠站在原地半晌,视线还是模糊不清,不过依稀能看到些轮廓了。
天边吹来的风有些冷,周围静悄悄的,灯笼落地,里面的夜明珠暗了许多。
她忍着眼睛的刺痛,拾起灯,刚走了两步,埋头撞上一人。
悠悠微抬了抬头,看不清是谁,只知道是个身形高大的玄袍男子,道了声“抱歉”后,她绕着人离开。
对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擦肩而过的那刻,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指间的力道,像要将她的骨肉捏碎。
空中呼啸的冷风,不知何时停下,黑云笼罩的这片天地安静下来。
悠悠微微一顿,透过青年修长指骨的力道,忽然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
“师姐。”似曾相识的嗓音在悠悠耳边响起。
那人低声道:“别来无恙。”
悠悠手中灯笼,啪的掉落在地。
是顾赦……
悠悠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顾赦目光掠过悠悠微颤的长睫,意味不明道:“七年不见,师姐有想过我吗。”
悠悠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受伤的眼睛疼的厉害,视线被白光笼罩,几乎抑制不住眼里涌动的酸涩湿意。
没敢抬头,悠悠垂着眸,朝地面掉落的灯笼望去,看到一缕朦朦胧胧的微光。
见她不说话,顾赦松了手,慢条斯理地弯腰拾起灯笼:“也对,当年我那样求你,你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来了高高在上的天界,哪会想我,不过,我倒是很想你。”
悠悠错愕,正要抬眸看去。
顾赦拉过她僵硬的手,将灯提放在上面。下一刻,青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拽到怀里死死箍紧。
灼热的吐息洒在颈畔,悠悠浑身僵硬,感受到顾赦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低低呼着气,就这么用力抱着她,过了许久,又亲昵的贴近她耳侧,低声补充道:“有多想你,就有多恨你。”
悠悠瞳孔微缩,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说着这话的玄袍身影,双目赤红。
无数念头在顾赦脑海浮现,爱恨憎怨,可到最后,他抱着怀里的人,只想到一件事——
她消瘦了。
第144章
顾赦心突然慌乱起来, 看到树下身影吐了口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在悠悠落地的前一刻将人接住,手掌微颤的落在她冰凉脸颊:“你怎么了, 师姐。”
她像是听不到他说话,发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颤声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酆隗躲在暗处,不知道当时顾赦在她身后,被人伤了那么多下,也不知道那时候……他真的差点死了。
腥甜不断从悠悠喉间涌出。
鲜血染红了她白皙的下颌, 她在顾赦惊恐的眼神中,气若游丝, 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直到声音越来越弱, 最后被微风一吹, 再没了声息。
顾赦抱起晕过去的人,仓皇惊慌的叫来宫医。
他怎么会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