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赵充容实在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对圣上……”
叶朔顿了顿,最终说了一句:“看开了。”
不是原谅,不是不在意,而是看开了。
“有些事情何苦计较那么多呢,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若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计较报复,他恐怕是没有那么多的力气。
难得糊涂,好一个难得糊涂……
若是当年自己也能够这么想,恐怕事情便会变得大不一样了吧。
赵充容到底还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叶朔从书兰斋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急匆匆赶来的景文帝。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景文帝就从勤政殿来到了这里,前后也不过就一炷香的功夫。
景文帝起初的时候原本是打算下令将挑拨离间的赵充容处死,结果等真到了这里,他反而踌躇了起来,竟有些不敢上前。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还是太子自绝那次,他也像现在这样两条腿仿佛灌了铅,动都动不得了。
景文帝忍不住想,若是赵充容真把自己曾经下令,叫稳婆秘密将小儿子处死的事情告诉了他,日后父子两个,怕是再也就回不去了。
若是从前,自己有那么多的儿子,景文帝压根不在乎这一个两个,即便是现在,他的儿子也不少。
所以就算是被发现了又能如何?
景文帝心里头这么想,手上却不受控制,握着珠子的手竟隐隐有些扭曲。
就在景文帝脸色几经变化之际,叶朔就这样从书兰斋里头走了出来。
景文帝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睛,试图分辨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绪。一时之间,他突然就有些不敢问,赵充容刚刚究竟都对他说了什么。
对于他的出现,叶朔并不意外,再者说,他也不觉得这事儿装傻就能够糊弄过去。
以便宜爹一贯的性子,以后这父子怕是做不成了。
便宜爹防备心重,容不下身边生了嫌隙的皇子。
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叶朔也有些觉得乏了。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叶朔先开的口:“赵娘娘刚睡下,父皇还是不要叫人打扰她了。”
压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景文帝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便宜爹这人还算是信守承诺,他既然这么说了,应该就不会对赵充容怎么样了。叶朔挠了挠头,见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于是道:“多谢父皇。”
“既如此,儿臣便先告退了。”
见他转身欲走,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疏离,景文帝心头猛地一紧。
“等一等!”
叶朔不得不停下脚步:“父皇还有何吩咐?”
景文帝张了张嘴,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马上要到你生辰了,朕提前让御膳房给你准备了筵席,就在后天,届时朕也会去,你……可还要回秋吾宫?”语气之中,竟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即便是尊贵如帝王,亦有害怕失去的东西,若没了他,自己最后便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刨除景文帝皇帝的身份,只作为父亲,待他老去,亦有同自己的孩子地位颠倒的那一天。
从前的景文帝有多得意,面对孩子说一不二,如今终究要一一还回来。
父母与子女之间,有些时候,就仿佛是一个轮回。
这么多年,叶朔哪儿见过便宜爹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叶朔的愣神,却叫景文帝误会了。
第226章 心颤
这…要不还是算了吧。
如果现在自己能够识趣些, 他同便宜爹之间好歹还能保留几分体面,父子一场,叶朔也不愿在最后的时候闹的太难堪。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跟便宜爹互相防备跟猜忌, 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故而叶朔想了想, 道:“父皇日理万机,加上最近边关战事吃紧, 要不这生辰还是…不过了吧……”
望着小儿子的背影, 景文帝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在怨朕,他在恨朕啊……”
也对,发现亲生父亲从一出生就没想让自己活, 谁能不怨, 谁又能不恨?
然而若是让景文帝再重新选择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所以在继太子他们之后,自己终于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很快,宫里头的众人发现,圣上跟九皇子这回非但没有和好,两人的关系反而越发的僵硬。
九皇子再进宫时,都是特意选了景文帝不在或者正忙的时候,就算是两人在宫里头撞见了, 九皇子也会提前远远的避开。
叶朔是个十分知情识趣的人,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他心里头一清二楚,最重要的是他很聪明,当他想要远离一个人的时候, 几乎没有不成功的。
以至于景文帝有好几次在提前得到消息的情况下, 也还是扑了个空。
两人之间气氛如此诡异, 就连皇贵妃都察觉到了,皇贵妃难免要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叶朔又怎么能跟他娘说呢,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说出来也不过是徒惹烦恼罢了。
故而叶朔只是道:“娘啊,你就不要问啦。”
然后皇贵妃就真的不问了,她虽然心里头担忧,但儿子不说,她也不会勉强。
而一旁的尖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兄长,她自然希望两个人都好好的。
见哥哥这边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尖尖只能去找景文帝。
然而景文帝能够回答她的,就只有沉默罢了。
残杀亲子,这叫他如何能够说的出口?
“都是…朕的错……”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括尖尖在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王自全差一点把手里端着的茶杯给摔了,尽管他已经及时稳住了手,但其中的茶水到底还是溢出来了些许,这对一个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太监来说,完全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就好比皇帝不可能认错,一样的不可思议。
这么些年,王自全何曾见过圣上这一面?
待尖尖浑浑噩噩的离开,没一会儿,景文帝也起身回寝殿休息了。
最近的这段日子里,景文帝变得越来越沉默,如今的皇宫,倒是越发的冷清了,纵使多加了衣衫,也依旧抵不住从骨头里头往外渗的凉意。
自打景文帝身子不大好了之后,晋王跟肃王倒是会时不时的进宫探望,两人也算是跟景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景文帝最后成了皇帝之后,身份跟从前大不相同,但到底是有手足之情在里头。
这天肃王照例来陪景文帝到御花园里头钓鱼,而此时距离叶朔从赵充容的书兰斋出来,已经是整整一个月过去。
就在肃王绞尽脑汁,想要逗景文帝开心的时候,却听到景文帝冷不丁来了一句。
“皇弟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报应。”
看着皇兄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肃王心头莫名的一颤,下意识的,肃王故作轻松道:“怎会?”
“这天下谁人不知,皇兄乃是明君。”
除了建立了大周的高祖皇帝之外,整个叶氏,就数自己皇兄最为出色了。
“是明君,却不是个好父亲。”先是太子,再是小九,最终自己的儿子都将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远去。
自嘲的摇摇头,景文帝背着手,沉默着离开。
直到这一刻,肃王才发现,从前心肠冷硬,一往无前的皇兄,现如今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皇兄身边永远不缺伺候的宫人,但他身上那一身玄色的龙袍却将他与那些人远远的隔离开了,就算是身边的人再多,远远看去,他也不过是形单影只的一个。
之前会在旁边搀扶他的青年不见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再没有谁能近得了他的身。
待景文帝离开之后,肃王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打算亲自到自己这个侄子的府上走一趟。
彼时,叶朔正在自家后花园山上的亭子里头吹风,他亲手绑的吊椅一晃一晃,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听到不远处有动静,叶朔从繁杂的思绪里头清醒过来,然后下意识的看了过去。
紧接着,他看到肃王在旁边侍从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登上最后一个台阶。
叶朔见状,赶忙从吊椅上下来。
“呼…老了老了,腿脚不好使了。”肃王晋王还有景文帝,三人之间也就相差了一两岁,两三岁,年纪其实都差不多。
从前的时候肃王纵马打猎,大半天下来气儿都不带喘的,现如今却是爬个小山都觉得困难了。
叶朔扶着他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忍不住蹙眉道:“皇叔怎么自己上来了,也不叫管家通报一声,我好下去迎你。”
肃王却是不以为意,“与管家无关,是我不叫下头那些人通报的,正好有空,我顺带也可以活动活动筋骨。”
肃王虽是这么说,但他可是自己亲叔叔。无事不登三宝殿,肃王这回来的目的叶朔差不多也能够猜到。
肃王这回来估摸着也是打算劝他跟便宜爹和好的,叶朔不由得叹气。
但是有些事情,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的清楚的,与其让结局变得更加糟糕,真不如到此为止。
肃王并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给叶朔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景文帝自己。
肃王作为景文帝的亲兄弟,一路上看着他走过来,自然知道这个这位皇兄的不易。
“像是被先帝逼着给那帮北庭人陪酒这些都还是小事,想当年,先帝见你父皇优秀,更衬托的他越发的不堪,屡次三番,欲将你父皇杀之而后快,你父皇也因此,所以在太子出生之后,对太子处处呵护,格外的优待。”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那些悲剧,只要自己的态度足够坚决,就万事大吉了。”
若干年前,先皇欲杀亲子,若干年后,皇兄亦欲杀亲子,兜兜转转,仿佛宿命一般的轮回。
“他竭力想要避免悲剧,最后终于又走向了另一种悲剧,仔细想想,确实是有些可笑。”
景文帝想留的没留住,一开始不想留、最后改变了心意想留的,结果也没留住,不得不让人觉得,实在是造化弄人。
有些时候,只有为人父母之后才能知道,不论自己做什么,于子女之间,总还是会留下遗憾。
哪怕处处小心,亦会有所疏漏,有的时候是一句不妥当的话,有的时候仅仅只是一个眼神。
叶朔闻言有些沉默,却是依旧没有说话。
便宜爹有苦衷,他自己亦有苦衷,总不能因为便宜爹的苦衷,自己就一定要原谅。
人生在世,谁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叶朔做不到时时刻刻,事事处处都要为他人着想。
见自己这个侄子依旧是不为所动,肃王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旁的皇子遇到这种事,听自己这么一说,很快也就借坡下驴了,谁又能真的跟皇帝生气呢?
唯有他一人,倔的厉害。
不念权势只念情,或是正因为如此,皇兄才会这么的放不下。
知道这个侄子吃软不吃硬,若是硬来,反而会将他越推越远,肃王不由道:“皇叔说这些,并非一定要你原谅你父皇,只是…看在你父皇身子不好的份上,你能不能,多去瞧瞧他?莫要再躲着他,有些事情哪怕他是皇帝,他也不是总是都能够承受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