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掰下了螃蟹的钳子。
短促地停顿一会儿,青星蟹更加疯狂地反抗起来。像是发狂的蜘蛛在人的皮肤上爬行,它的节肢前所未有地灵活弯曲。莉莉安的手臂很快被尖锐的蟹脚扎出血点,血混着海鲜的腥味让人止不住作呕。
担心它再跑到别的地方作乱,莉莉安一边打冷战一边卸掉螃蟹的腿。
一、二、三、四……
都掰下来了!!!
飞快地把它们甩到旁边,远远避开地板上苟延残喘的青星蟹,不敢多看一眼,莉莉安抱着狐球冲出家门。
仿佛房间里残留的是什么祭祀邪神的血腥祭品。
“忍一忍,”奔跑的间隙,她不忘摸着狐球的脑袋安抚,“这附近就有家医院,很快的,我们很快就到了。”
小狐狸嘤嘤地掉着眼泪。
“我没事,”狐球顶着耳朵上还在波动着纹路的蟹钳发抖,“你不要着急,毕竟……毕竟这只螃蟹也不是故意的……”
莉莉安愧疚得无以复加。
“我该早点把它抓出来的,”她奔上医院的坡道,“是我的错,我以为它会老实待在沙发下面,没想到却误伤了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到医院。”
导诊台。
“我要挂急诊!”莉莉安高声喊醒打瞌睡的护士,“我家狐狸的耳朵出血了,流了一路也没停下来!”
惊醒的护士差点从窄小的圆凳上摔下来。
“哪里出血了?”她扶正掉到胸前的眼镜框,“兽神啊!这钉在耳朵上的是什么东西?!有毒的虫子吗???”
莉莉安深呼吸:“不,是蟹钳。”
迷迷瞪瞪的困劲还没过去,护士就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
“咳咳,”她拿出铅笔和挂号单,“抱歉,你把这张单子填完就可以去见医生了。对,对对,就是这么填——”
“左转第二个房间!”护士提醒。
火速写完病情信息,莉莉安旋风般推开就诊室的木门。
同居
医用托盘上,沾着血的蟹钳被成堆的消毒药品围在正中。
像是被医院特有的气味吓住,蟹钳上闪烁不停的纹路也苍白下来。
“小狐狸的耳朵有点血肿,”医生和莉莉安解释,“血块已经取出来了,但伤口有些深,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的耳朵仍然有可能重复变肿。”
莉莉安从蟹钳上收回目光。
“那就只能忍着了吗?”她问,“只能等着血管慢慢恢复,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治疗手段了吗?”
“别急,”医生展开病历单,“办法是有的,我正要和你说。”
诊室的门被推开,护士拿来一盒密封的、材质颜色各不相同的纽扣。
“这就是办法,有喜欢的样式吗?”医生端起茶杯,“小狐狸让你帮他挑一挑。”
文森特让她挑纽扣?
莉莉安没太搞明白这是在走什么流程。
“要把纽扣缝在耳朵上,”看出她的茫然,医生拿着模型示意,“会有一点点痛,但是它们可以防止血块再次凝聚。”
糖果色的纽扣在莉莉安面前碰撞出哗啦啦的声音,医生当着她的面打开盒子,“否则小狐狸的耳朵可能会反反复复变肿。”
啊,原来是这样吗。看着盒子上的医用标志,她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狐球是火红色的,那——
莉莉安迟疑着挑了一个浅黄色的纽扣。
似乎是木头做的?纽扣被打磨得格外光滑,放在手里轻轻的却颇有质感。
“多挑几个,”护士催促地晃动盒子,“蟹钳弄出来的撕裂不小,你至少拿六个出来。”
六、六个?
狐球的耳朵才多大,莉莉安呆住。
“别紧张,这会是段很有意思的经历。”医生半是安慰半是提建议,“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痛苦,有些兽人甚至会故意把耳朵弄肿,就为了感受一番缝着纽扣上街的快乐。
纽扣也不用都挑一个样子的,开动想象力,你完全可以仿照冰激凌,搞个香芋奶冻巧克力之类的配色。”
护士也在旁边帮腔。“艾德蒙的兽人几乎个个都在耳朵上缝过纽扣,”她缅怀地回忆起往事,“我长大的镇子还会举办一年一次的比美大赛,全镇人都来评比谁耳朵上的纽扣更好看。”
还有这种习俗,莉莉安看到护士耳朵上的纽扣款耳钉。
好吧,她想,也许这就是独属兽人的情怀和流行。
莉莉安低头挑选起合心意的扣子。
……
“原木、布艺千鸟格,以及咖啡纽扣各两颗,”医生向她确认,“是这些没错吧?”
莉莉安点头。
“看不出还是个复古派,”护士嘟囔着收拾走纱布和蟹钳,“怪不得我推荐的金属扣子卖不出安利。”
十分钟后。
“小狐狸有点太毛茸茸了,”走出手术室,医生询问莉莉安,“我把他耳朵剃秃一点没问题吧?会尽量用纽扣挡住的。”
狐球的嘤嘤声隔着两层门都能听见,不想变秃的意愿可以说是很强烈了。
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莉莉安叹气。
“只是暂时剃掉,”她在门边哄着狐球,“也许等不到你拆纽扣的时候,毛毛就又长回来了。你乖乖的,等回家我就把螃蟹大卸八块,你想把它剁成泥我都同意。”
听到她的声音,狐球哼唧唧地在手术台上翻身。
莉莉安都这么说了,那、那好吧。
瞧瞧重新回来的医生,委屈巴巴地支起身体,小狐狸含泪感受着一缕缕狐毛离他而去。
变秃的地方凉嗖嗖的。
“不要扔,”狐球即使心痛也仍然不忘制止护士的动作,“这些毛毛都是干净的,我要带回家给软枕填内芯。”
十五分钟后,耷拉着一只折下来的纽扣耳,狐球背着满袋子的绒毛跑到莉莉安身边。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麻醉混合着晚餐喝下的果酒,狐球感到嘴巴完全不受控制,“还会退化回幼崽……和艾伦相比,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幼稚?”
莉莉安把他装进放药品的袋子里。
“当然不难看,”她摸摸狐球完好的那只耳朵,“我特意为你选出漂亮的扣子,你现在可爱得就像是迪迪尼乐园里最昂贵的限量版玩偶。”
真的吗真的吗?
强忍着头晕,狐球刺溜一下从袋口探出脑袋。
“至于幼稚嘛,”莉莉安趁势给他套上防抓防咬的伊丽莎白圈,“我们两个都是幼稚鬼啊,有什么所谓。”
艾伦有什么好,她漫不经心地想。
就像卡沙女士所说,能在成年的假面还没有完全覆盖住自我的时候相遇,这是莉莉安和文森特共同的幸运。
“假如我们动心的时机再晚上几年,”莉莉安点一点狐球湿润的鼻尖,“也许我会在一段表面光鲜的腐烂婚姻里消磨掉热忱和青春,而你,也许你会在王城的斗争里彻底成为一个谋算人性的反派。”
揉着狐球的毛旋,莉莉安走向医院的出口。
“没准我们会用成年人的标准方式相爱——”她在玻璃的倒影上看到自己年轻光洁的脸,“像是剧本上会出现的情节:‘混杂着香水和烟草气息的宴会上,两个孤独的躯壳拥抱着彼此跳舞’。”
用礼貌来遮掩疲惫的灵魂,一支曲子的时间里,如同迎风摇曳的野蔓草,暧昧纠缠着欲.望疯狂滋长。
而配合默契的舞步在无言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心境——跳动的旋律里,两人会短暂地成为世界上最热切的情人。
但只要音乐停下,亲密相贴的衣摆就会在瞬间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披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做盔甲,两个人装模做样地谈论天气、往事和重逢。
也许莉莉安会接受文森特的邀请:因为忍耐不了日复一日的寂寞,因为愤恨于伴侣的不忠和夜夜笙歌。
可是第二天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平淡地和文森特说,“昨夜过得不错——”
“而我们仍是朋友。”
利益的考量会冷冰冰地禁锢所有触动,背负着虚假或真实的枷锁,残留在杯中的酒液沉默地封存那些名为遗憾的情愫。
……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叫文森特·诺福克的伯爵曾在退化期变成一只热爱撒娇的狐球,”莉莉安拨动狐球软软的大尾巴,“我更不会知道他的皮毛柔滑蓬松,摸上去暖暖的,像块新烤出来的麦香四溢的大列巴。”
而文森特也不会主动提及这段羸弱幼小的过往。
成熟自有成熟的张力,但与此同时,错过的故事再也不能从昔日重返。收拢在得体的仪态之中,那点“不合时宜”的幼稚静悄悄地化为褪色的秘密。
“不是伯爵,”把爪子搭上布袋的边缘,小狐狸庄重地围着伊丽jsg莎白圈,“如果真有那天,你也要叫我诺福克公爵。”
啊???
莉莉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狐球在说什么。
| -_- |
“你这——”她略微无语,“对对对,我们文森特已经是公爵了,公爵公爵公爵——”
神气地支棱起身体,凭借一己之力,狐球把惆怅的氛围搅和得转瞬即逝。
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很快感到倦怠,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文森特迟钝地眨起眼睛。
“看在我们年少相遇的份上,”过了一会儿,
小狐狸没头没脑地说到,“莉莉安,就算我变成了面包狗,你也会依旧喜欢我的吧?”
不慎听到了这句撒娇般的问题,在莉莉安回答之前,匆忙赶来的查德管家猛地刹住脚步。
兽神啊,这只满心想着振兴诺福克家族的黑狐忍不住祈祷,拜托拜托,请您施展一点小法术,别让眼前的两人发现他的出现。
多年的经验告诉管家,文森特并不希望别人听到这段关于面包狗的对话。
可惜的是,查德的祈祷没有应验。
今晚已经满足了文森特想要变回幼崽的愿望,远在星辰之上的兽神换了个姿势趴着,一个诺福克家族不能同时应验两个祈愿,毕竟现在不是季末,祂没有KPI要赶。
“啊,查德来了,”莉莉安一眼看到管家犹疑的身影,“他应该是来接你回庄园的。”
查德之前告诉过她,兽人在退化期的夭折率很高。平日里的敌手大多会在这段时间趁虚而入,而文森特也很有些不死不休的仇敌。
“回庄园吧,”虽然不太舍得,她还是隔着袋子拍拍狐球,“尽管很想和你再待一会儿,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外面可能并不安全。”
查德为莉莉安的善解人意感动——不用他费心组织话术,莉莉安自己就找好了理由!
“是这样,”他想要伸手接过装着狐球和药品的布袋,“公爵大人的退化期骤然降临,比起其他地方,庄园的防护的确做得更周密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回庄园明显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文森特本狐对此非常不满。
查德来的是个什么时机。
他还没有听到莉莉安的回答,他还不知道,如果自己变成了面包狗莉莉安还会不会接着喜欢他!
弓身避开管家的手,脑袋晕晕的小狐狸十二分冷漠地盯着对方。
莉莉安公寓的地板上还趴着一只奇丑无比的大螃蟹,他走了晚上她不会做噩梦嘛!
莉莉安还要写剧本搞工作,说不定别人的活儿也要她帮忙做一做,忙起来能有时间去庄园看他吗!!
莉莉安住的社区里还有不少人模狗样的雄性兽人,万一他被某个不讲武德的家伙撬墙角了呢!!!
嫌弃地翻个白眼,千万条理由在狐球心中汇成一句话:
不走!
而且退化期夭折率高的数据明明就是拿来骗莉莉安的,狐球的眼神滋滋放冷电,既然当时为了让她在庄园多待一阵可以说谎,那现在同样可以编出合适的理由,让他待在莉莉安的公寓和她成为室友!
考验你的时刻到了,狐球高深莫测地看着管家,快点找个让他必须跟着莉莉安住公寓的说辞。
大概是吹了一路的冷风,查德感到额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疼。
……
“隐藏一滴水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投入海洋,”看着结束密谋的狐球和管家,莉莉安重复到,“对于有心人来说,庄园作为目标太过明显,不起眼的公寓却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