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居然为我邀请了人类,我真是很开心。”
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和那翡翠色的眼眸一般,令人联想到波涛温柔的水面。
“我一直很喜欢你们人类的世界,可惜没有机会去看一看,能在婚礼前遇到几位人类朋友,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把手中那本沉重的书籍放在桌面上。
那是一本旧日时代遗留下来的古籍,厚重的封面,烫金的古代文字。一本关于人类历史的编年体史书。
书被翻得卷了边,内页夹着各种颜色的便签。
林苑的小队中,包括云洛和妮可这些贵族在内,没有一个人读过这类的书籍——白塔并不提倡人们阅读历史,帝国内甚至没有一所像样的国家图书馆。
哨兵们从污染区收搜到的古老书籍都会被列为违禁品没收。偶尔有少数人瞒下的部分,也只能在黑市里悄悄流传。
身为人类,想要读上一本关于旧日历史的书,只能躲在暗室,就着油灯,紧张地翻阅,随时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冒着锒铛入狱的风险。
甚至不能像这位畸变种这样,堂而皇之把这本厚厚的历史书摆在桌面上。
“你们都没有读过吗?”佩恩碧绿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在那个圈养人类的世界里,能够更直观地看见一些书上记录的风貌。”
圈养人类的世界?
林苑留意到了这个词。
佩恩和她们聊起了关于人类旧日时代的历史。
提到了那个时代人类文明的璀璨繁华。
那时候人类的世界几乎覆盖了整颗星球的表面,拥有众多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和信仰,不同风格的服装和美食。
他聊到这些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我喜欢阅读人类的书籍。时常会想象那是怎么样的世界。可惜虽然有很多东西可以通过文字的表达来想象,但也有一些仅仅透过文字是很难理解的。”
佩恩站起身来,很兴致勃勃地领着林苑几人去看他的收藏品。
在那一排的玻璃橱柜中,竟然收集摆放了各种各样不同时期的乐器。
佩恩把那柜子打开,眼中带着期待的光,“我一直很想听听这些乐器演奏出来是什么样声音,有多么的迷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能给我展示一下?”
“我会付报酬的。如果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知道的事,都可以。”他这样补充了一句。
几个人中,妮可稍微犹豫了一下,“我会一点小提琴,小时候家里让学的,只是很多年没练了,怕拉不太好。”
她从柜子里挑选了一把小提琴,木质的琴身看上去历史悠久。
拨动琴弦,竟然还能发出动人的声音。
妮可给那把提琴调音上松香,花了很长时间。佩恩没有丝毫不耐烦,兴致勃勃坐在一边看着。
这个过程中有不少仆人捧着婚礼用的物品来找他,都被他冷漠地赶走。
新郎散着头发,穿着简单的随身衣物,只想听这把琴被奏响。
妮可左手将提琴架上肩膀,右手抬起琴弓,朝大家笑笑,“曲名《魔王》。”
“啊,那位古老的,名叫舒伯特的人类音乐家谱写的曲子吗?”佩恩立刻接话,“太好了,是我一直想听的曲子。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复杂的乐谱是怎么演奏的。”
琴弓触碰到了琴弦。
紧密且富有变化的旋律,从弓弦之间流淌出来。
狂风骤雨的暗夜,黑色的森林,魔王在低低吟唱。泛音迷人,旋律充满变化。
妮可烫着一头非主流的爆炸头,平日里性格开朗豪迈,出乎意料的,从她手中流淌出来的琴声,却细腻而丰富。
压抑的世界,魔王在低语,马蹄声如擂鼓。
濒临死亡的男孩透过琴弦发出垂死前最后的呻|吟。
这是一曲童话般的歌曲,讲述着死去的男孩和诱人坠入地狱的魔王之间的故事。
一曲终时,四座寂静。
佩恩绿色宝石一般的眼眸中亮着莹莹的光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吐了口气,“真是动人啊,原来书里记载的世界,并不是骗人的。”
他谢谢妮可,并问她,“你演奏得这样好,为什么放弃了呢。我听得非常感动。”
“小时候,确实是很喜欢的。”妮可说。
“但我父亲反复和我说,我努力练习乐器的目的,只是为了取悦我将来的伴侣。”
“他不允许我随意演出。不同意我拉给自己的朋友、同学、甚至家里的仆人听。”
“我一生气就不学了。”她低着头用琴布擦拭手中的提琴,蓬松的头发一抖一抖,
“为此我父亲揍了我一顿,关了我三天的禁闭不给饭吃,可惜也没把我给扭转过来。”
她把琴收拾好,递还给佩恩,笑盈盈地说,
“听说今天是你的婚礼,我特意破例拉了一首,是我最拿手的曲子,就算是贺礼了。”
佩恩浅绿色的翅膀从后背伸出,在身后抖了抖。
在这一刻,简单纯粹的音乐将两个属于不同种族,互相不能理解的生命短暂地勾连了一瞬间。
让他们体会了相同的悲喜和心跳。
人类的书籍中写过,音乐能沟通心灵,看起来是真的呢。佩恩这样想着。
他的手指抚着手中的书页。
绿色的双眸温柔中隐隐透着不舍,那色泽很迷人,像一片隐秘的湖水,在那深深的水底藏着悲伤。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关于人类的书,以后不能再读了,有些可惜。”
他这样说,声音很平静,嘴角还带着一点笑。
“为什么不再读了?”妮可读到了他情绪中的变化,开口询问,“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喜欢人类的畸变生命呢。”
林苑的触手突然跑了出来,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后腰。妮可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和林苑之间十分熟悉,精神意识的交流非常快,只需要轻轻触碰,就能传递彼此的思维。
林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妮可听见了林苑说的话。
关于这个种族血腥的风俗。
妮可的小脸瞬间刷白,张了张嘴,想说的话竟是说不下去了。
“还有别的吗?”佩恩很兴奋的样子,双手在胸前轻轻合十,“我真的很喜欢,希望能尽可能多听到一点。”
所有人互相看看,大家都摇头。
最后,大概是不忍心让新郎露出失望的神色,倪霁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把小小的口琴。
口琴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很简约,琴身上有许多划痕。
妮可的《魔王》气势磅礴。
倪霁却吹了一首很柔和的歌。
像是在波涛淡淡的海边,又像是在战事已了灰烬弥漫的荒野。
有一个孤独的战士,在给远方的情人唱一首心中的情歌。
曲调悠悠远走,没有华丽的炫技,却有一种炙热深埋心中,那克制的暗流灼烧着灵魂,撼动了听众的心。
雷歇尔想起了远方的哨岗中,那些热情如火,爱恨分明,跑着来把情书塞进心仪哨兵手中的女孩们。
杜圆圆想起了一位红着面孔朝自己倾诉衷肠,却很快死在了污染区的年轻哨兵。
佩恩垂下眼睫,眼中波光粼粼。
林苑在那一刻突然发觉自己摆脱了对触手的完全依赖。
她第一次发现,用自己身体的耳朵,也可以听见情绪。
那歌声像被晚霞烫红的海浪,潮起潮落,轻声细述着谁的心思。
原来不依赖触手,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触摸和嗅觉,居然也是可以听见,看见,触摸到很多情感。
虽然不如触手那样便捷清晰,但这种感觉十分新奇,令她意兴盎然。
慢慢地摸索,一点点探听,朦胧迷茫中拨开迷雾,去认识那个人。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倪霁吹完,林苑跟着哼了哼小调,问他歌名。
“你们应该没有听过,很古老的一首小调《淡水海边》。”倪霁说得很简洁,收起口琴的时候,没有看林苑一眼。
林苑却发现他的耳廓微微泛红了。
林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曲名,确实没听过,应该是很古老的歌,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佩恩的婚礼举办得很盛大。
来祝贺的宾客很多,人人穿着华丽的礼服,笑容满面。
新娘盛装打扮,容貌俊美,身体健壮,一脸深情款款地牵着佩恩的手。
佩恩露出温柔的笑容,穿着纯白无垢的礼服,和行娘并肩站在一起。
宴席上几乎所有人都喜气洋洋,说着祝贺的话语。
“真是登对的一双璧人。”
“一定会繁衍出最好的后代。”
“家族越来越昌盛了。真是好事。”
“是啊,令人高兴。”
婚礼持续了很久,一对新人在得到祝福后,被送入布置着鲜花彩绸的婚房。
没多久,屋子里隐隐传出来歌声。
是佩恩在唱歌,唱得是他今天刚刚第一次听见的那两首曲子。
先是悲壮的《魔王》,后是情歌一般的《淡水海边》。
温柔的歌声透过花窗,娓娓传来。
酒宴上热闹的氛围越发浓烈,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直到佩恩的母亲——那位最早接待林苑等人的夫人,没能忍住哭了出来。
马上有人抚着她弯下去的脊背安慰她,
“繁衍是最大的喜事,不能哭。”
“别伤心,是高兴的事呢。家族里会添加更多的孩子了。”
坐在宾客群中的妮可脸色惨白,想到林苑告诉她关于这个种族的风俗,心里难过得想哭,死死捏住了林苑的手,
“真……真的是那样吗?”
在她身边的林苑只是坐着,小小的脸像是镀了一层釉色,戴着面具般毫无表情。
同桌的几位哨兵都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歌声依旧在延续,但他们已经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残忍的血腥味。
新郎佩恩的血。
“你是自愿的吗?”
林苑清晰地记得更早一些的时候,自己拉住了佩恩,问了他这句话。
如果他不愿意,如果他想活下去。她们愿意想办法带他逃离这里。
但佩恩点点头,温柔如水的眼眸中透着一种坚持,
“是的,我爱上了她。心甘情愿。”
声音很轻,负载着年轻而沉重的生命。
林苑不能理解,就像她不理解无瞳之地那只小畸变种吞噬自己母亲用以延续力量一样。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垂下眼睫,触手们探知到一种情绪,充斥着极度的愉悦和极端的痛苦。
两种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无从剥离,难以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