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比男孩更瘦更黑,但双眸明亮, 幼小的脸庞透着几分冷漠。
“可是,小九。这是我梦见的画面。”男孩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画面上美丽的花海, 低垂下脑袋,“我想这就是塔外的世界吧,我从小就生活在塔里,从没见过外面,我只想把梦里的世界完完整整画下来。”
“塔外?”名叫小九的女孩说,“塔外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对哦。小九是很大才进来的。你见过外面真正的天空吧?那是个怎么样的世界?”男孩兴奋起来,“我真想有机会能出去看看。”
“外面的世界。”女孩低声呢喃了一句。
在她的记忆里,塔外的世界只有布满煤灰的天空,永远搬不完的煤球,还有那些面目可憎的坏人。
爷爷年纪很大,满身病痛,但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着自己的人。不像这里的老师,只有脸在笑。心中的情绪,丑陋得她都不屑去读。
可惜爷爷死了。死在黑暗的夜里。
到了夜里,小九躺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寝室中,听见隔壁不断传来画笔刷刷的响声。
笔触又急又快,一直响到了后半夜。
“还不睡吗?”小九有点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
“啊,抱歉。”隔壁画画的声音停下来,传来男孩的声音,“因为可能是最后一次画画了,所以画得急了一点。”
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小小的窗,隔着结实的铁栏杆。
过了片刻,男孩把自己的画本从栏杆的缝隙里塞过来。
“小九,我想把我的画本送给你。”男孩稚气的脸庞出现在那关押囚徒一般的栏杆后面,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笑容,“我总觉得有一天你能帮我把它带出去。”
他的脸色惨白,有一点慌张,好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小九知道,他是他们这一批孩子里,精神力最为强大的一位。
这位同学有时候甚至能感知到很远的世界,敏锐到能预知到部分未来即将发生的事。
但在这个学校,太厉害并不是好事。
深夜的学生宿舍,走廊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那种声音敲在两个年幼的孩子心上,隔着窗相望的两个人脸色都白了。
小九犹豫了一瞬间,飞快伸手把那本画册接过来。
她抱着画本,贴着冰冷的墙壁躺下,立刻就听见隔壁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随后是一些轻微的骚动,军靴踩踏声,男孩被捂住了嘴的闷哼声。
小九一动不动地躺着,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抱着那一本画本,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假装出熟睡的模样。
她心里知道,隔壁屋子里,那个喜欢画画的小男孩被带走了。
这种事,在这所全封闭的学园中其实经常发生。
身边的同学总会隔三差五消失一个。
老师不会多提,也不让他们多问,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个孩子,没有那个尚且年幼的向导。
很快,会有新的孩子穿着纯白的向导服被领进来,有的年纪极小,有些和她差不多大。
学园里依旧充满欢声笑语,仿佛永远无忧无虑。
隔壁的屋门被重新关闭,那些脚步声迅速远离,逐渐消失。
一切归于寂静。
过了许久,小九紧紧蜷缩成一团的身躯才缓缓松开。
她借着小夜灯一点幽暗的光,翻开那本被自己抱在怀中的画册,一页页看过去。
少年的画画得很美,色彩绚丽,光怪陆离。
有苍白的柱子和无数伸向天空的手掌。
金色的黄金树枝叶擎天,树身却落下金黄的眼泪。
有布满整张画面的猩红洞穴,洞穴的中心是一枚正在搏动的猩红色的卵。
华美的神殿里,无数被划伤的眼睛。
还有很多的塔,各种被染黑,染红,不再纯白的高塔,扭曲变形,摇摇欲坠……
最后一副是今天画的。经过了一夜的细化,画面鲜活得像是真的一样。
鲜艳的花朵,璀璨的星空,远远立在花海中的宝石亭子。
花海的入口,有一排尖锐的木桩。惨死的哨兵神色痛苦,赤红的鲜血浇灌了脚下开满鲜花的土地。
小九的手指抹了抹,在画布的边缘隐隐露出一小角白色的裙摆。看上去,有一点像是向导的制服。
如果非要发挥想象,就好像有一位和自己一样的向导,正在步入这幅彩色又血腥的画卷中。
……
云洛站在成片的花海中,看着眼前那排刺目的血红木桩。
尖锐的木桩成排柱立在花海边缘,饱受折磨的哨兵,染红大地的血,缓缓靠近的巨型螳螂。
一切都和他从小保留的那张照片一样,
心里隐隐知道这是一种幻像,照片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十年,老师也早就在那时候死去。
知道自己是被强大的精神力裹挟,遭遇到了敌人的精神入侵。
可是从小尊敬的老师就在眼前,浑身鲜血淋漓,在酷刑中痛苦挣扎,痛苦地喊自己的名字。
“小洛,救命,救救老师。”
云洛没能忍住,向前迈了一步。
只一步,一脚踩下去,眼前的世界便陷落了。
他挥动手臂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早已经断了。
我的手呢?手是什么时候断的?
云洛心里一惊,脑中混沌一片,身体在往下坠落。
脑海里响起无数杂乱的声音。
“小洛,老师要去执行一项任务。可能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在家里乖乖等着老师回来。”
从小教导他的老师蹲下身,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父亲威严的声音响起,“你的老师已经牺牲了。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帝国的荣耀。”
“哨兵在污染区牺牲本来就是常见的事。收起你的眼泪,注意仪态。你的老师只不过是个平民,不值得你为他流泪。”
“云洛,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是贵族,污浊危险的前线战场不适合你。不许你再带队去了。”
战友们的话语交错响起,“云队,云队,你好厉害。我们都没想到贵族中,也有你这样厉害的战士。”
“云队别往前去了。我们撤退吧。那几个孩子救不回来了。那可是黄金树污染区,有去无回的地方。”
……
无数的杂音在耳边响着。
不论是痛苦,友善,诋毁,讽刺,那些记忆里的声音交杂喧闹,吵得他头疼欲裂。
下坠停止了。
脊背触碰到一片冰凉的金属,哨兵云洛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被按在一个冰冷的铁笼中。
几只巨型的家禽大踏步向他走来,那些怪物钳制住他的身躯和手臂,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他只能勉强转过眼珠,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冰冷的锯片一点一点切开肌肉,锯断骨头,在他的惨叫声中,把他的右手活生生斩断。
这是他心底中最深的噩梦。
噩梦在重新复苏,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
手臂断了,自己被锁在铁笼中。视线的余光看见一只怪物提起画笔,冰冷的笔尖在他的腹部上画着一个古怪的符纹。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在改造自己的身体,即将把他从一个人类变成囚禁在农场里的牲畜。
难道我不曾醒来吗?云洛混乱地想。
其实自己不曾获救,也不曾逃脱。一直在这片地狱中,悲惨地活着。
只是他疯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人群中,遇到了最好的伙伴。
哨兵绝望地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无尽黑暗的天空。
一只小小的触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很细小,没有多少力量,只在他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微微带着点冰凉的感觉。
【云洛。快醒来】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云洛恍惚了一下。
钳制的力量消失了,自己好像躺在一个仓库的草垛上,有一位面目模糊的向导对他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打开门。”
小的时候,老师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小洛,你在这里的等着,老师去污染区了。”
成年之后,林向导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打开逃生之门。”
他是如此软弱,永远没有力量,只能在后方等待。
黑色的独角兽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生烟,从虚空中踏出,背起云洛向外冲刺。
云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骑在独角兽的背上,离开了那团浓黑的噩梦,重新回到花海。
在木桩的刑台上,手把手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双目流血,神色悲哀地看着他。
“老师。从您死去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一定查清您死去的真相。查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云洛抬起唯一的手臂,合上刑架上那双痛苦的眼睛,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您就安心离去吧。”
死去多年的老师,终于在他的面前闭上双眼,染血的嘴角依稀带上一丝释然的笑。
云洛环顾四周,看见花海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克拉肯。
无数的触手从虚空中踏出,正准备朝着更深层的精神领域迈入。
漫天红色的触足蠕动着,冰冷的黄色双瞳朝自己看来。
那是自己感激,尊敬又熟悉的伙伴,林苑向导的精神体。
巨大的克拉肯隔着花海,站在那道长长的彩色回廊内,金黄的瞳孔朝他遥遥看来一眼。
这里是敌人的精神图景之中。他已经清醒过来,但林苑却以身犯险,正在准备深入。
她没有张嘴说话,云洛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外面的战斗就拜托你了。云洛哨兵。】
云洛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
他从一层又一层的精神图景中抽离,终于在现实世界里醒来。
在他眼前,杜圆圆刚刚睁开眼睛,勉强站起身,那只巨大的熊猫已经出现,正准备加入战场。
雷歇尔从地面爬起,散着长发,朝前方走去。妮可紧皱着眉头,正要醒来。
而林苑,他们的向导双目紧闭,按着沙发的椅背,站立在所有人身后。
倪霁红刀染血,已经守护他们多时。
该参战了,云洛想,这一次绝不再留守后方。
机械义肢断在半路,但他还有一只手,还有血肉之躯。
俊黑的独角兽四蹄化出滚滚黑烟,额尖利角亮一抹寒光,朝着眼前的战场冲去。
现实世界中,哨兵们逐一醒来,和破土而出的畸变种热战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