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当年一样,
土壤是焦黑的,飞灰无迹可寻,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苑盯着那个空空的洞穴。
触手们在地底细细密密地搜索,腕足们埋着头,一声不吭,仔细捏过每一寸泥土。
哪怕找到一小块黄金,一小支树枝,一点根部也好。
对林苑来说,能找到一点身躯,就还有一点希望。
那是她的园丁,朋友,老师和家人。
竭尽全力,也想把他找回来。
一只新生没多久的小土拨鼠从坑里钻出小小的脑袋,愣愣看了看四周,露出一点疑惑不解的神色。
看到那只小小的土拨鼠和一言不发忙着搜寻的林苑,郭锁突然回过神来。
裙摆下伸出密密麻麻的步足,一溜烟沿着屋子的外墙向上爬,很快小心翼翼地抱下来一个花盆。
“这个,小姐,你是不是想找这个。”她喘着气,把怀里的花盆递给林苑看。
陶土花盆里装满了黑色的泥,松软湿润的泥土中,抽了一小枝细细的树苗。
很小的细细一枝,顶端抽出两片孤零零的嫩叶,柔弱无力,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但那叶子却不是寻常的绿色,叶脉中流转着金黄色的色泽。
“这是,哪里来的?”林苑抱住了花盆,眼睛都亮了。
“是……是那颗心,园丁先生把他那枚金色的项链留了下来。”小锁比划了一下,
“是这些在土坑里钻来钻去的小老鼠提醒了我。我想着园丁先生是树,这是他一直戴着的东西,可能能够种一下。”
“我就装了一点这里的土,把这颗心埋了进去。没想到真的发芽了。”
小锁屏气凝神地,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怕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就把这枝好不容易抽出的小苗吹断了。
“我每一天都给他浇水,给他晒太阳的。没想到这颗心真的从土里长出一枝小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小锁看见进门之后一直神色镇定的小姐,肩膀在这一刻突然松垮下来。
小姐的触手们伸了出来,紧紧缠住那个花盆。还有一些爬上来,很用力地搓了搓她的头发。
“很棒,小锁。”林苑说,“你做得很棒。”
她从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伸出手捞着小锁的肩,和她拥抱了一下,在她小小的后背用力拍了拍。
这是小姐第一次这样拥抱自己。
原来小姐也是慌张难过的。完全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
她,她也需要我的拥抱。
她还说我做得很好。
郭锁七手八脚地回抱着林苑,收起步足锋利的边缘,学着林苑的样子,很生疏地用她的手脚在林苑的后背拍了拍。
“可是小姐,这样真的会长成园丁先生吗?”小锁迟疑地问。
虽然叶片是金色的,小姐也看起来很高兴。但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园丁先生那种熟悉的精神力波动了。
软软细细的一支小苗,支棱在黑色的泥土中,很没精神的样子,唯一抽出的一点叶片也焉焉的。
微风吹过别说叶片的响动声,完全是一副随时要掉落的模样。
树是薰华的本体,本体变得这样弱小,精神体更是不知迷失到了何处。
“我努力试试。把他找回来。”
林苑卷卷袖子,丢下行李,在庭院中席地而坐。
太阳的光斜斜透过斑驳的树荫,星星点点落在地上。
那些细碎的金辉落在林苑风尘仆仆的身躯上,像是点点黄金在闪动。
触手们抱着小小的花盆,林苑盘腿席地而坐,闭上了双目。
薰华的精神图景广袤无边。
宽无垠,纵深深,世界万千。
时至今日,林苑也算是接触过许许多多的精神图景。
有些哨兵的精神图景空间很小,一间屋子,一个山坡,中规中矩的世界,一眼就可以看尽。
有的人却拥有宽阔无边,狂野梦幻的图景。
范围小的图景,在其中不管寻找什么都很容易。不论是寻找记忆,情绪,还是那些因为受伤躲起来的精神体。
在小小的空间范围内,一切轻易就能找出来。
但那些浩瀚无边的精神图景里。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引导,这种事就会变得无比艰难。
比如倪霁的精神图景就是一片大海。
如果不是十分熟悉地形。一个外来入侵者想在广袤的大海中搜索一枚记忆的珍珠,或是寻找那只潜在深海中的大鱼,那都是名副其实的大海捞针,千难万难之事。
眼前,薰华的精神图景不仅庞大,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世界层层叠套,环环相扣。
混乱,无序,空间在扭曲,四处刮着伤人的飓风。大大小小扭动着的门一层套着一层。
多走一步,走错一步,或许都会被拖入无序的思维世界中,再难逃离。
更不要说深入其中,在这样混乱的世界中,寻找到薰华消失的精神体。
林苑朝前走了一步。刀刃般锐利的风很快割伤了触手。
熏华的记忆既有属于人类时期的画面,又有成为畸变种之后的图景。
黑暗和泥泞,血和眼泪,歌声和明月。
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在眼前旋转,令人头晕眼花。
天空和大地似乎颠倒了,一层又一层的门眼前打开,门内是一道又一道的深渊。
冷静一点,林苑想,冷静一点。
在食庞之城那条长长的隧道中,经历过了那么多人的精神图景,快想想最后都是怎么出来的?
庭院中,林苑闭着双目坐在树荫下,面色凝重,眉头微微皱起。
头顶浓荫摇晃,仿佛树木们的歌声响起,哗啦啦,哗啦啦啦,声音渐渐连成一片。
兔子们竖起耳朵,土拨鼠们冒出一排小脑袋。
“小姐加油。我会守好小姐和园丁先生的。”一旁的小锁小声说。
似乎大家都在等,等着林苑把园丁先生找回来。
林苑回想起从前。自己曾经无数次坐在这里,坐在那棵黄金树的树荫下。
树枝上,戴着面具的老师教给她过很多东西。
“每个人的精神图景里,都保留着他最黑暗的记忆,也保留着他最快乐的时光。”
“如果某个人的精神体迷失了,找不着,那你就去这两个地方找。”
曾经,薰华懒洋洋地坐在树梢上对她这样说,
“一个人迷失了自己的时候,不是停留在最痛苦的场景中,就是滞留在最让他感到幸福安宁的世界里。”
精神图景里找不着方向的林苑停住了脚步。
对,薰华曾经教过自己。
最黑暗的记忆,或者最美好的地方。去这两个地方寻找他的精神体。
林苑曾经救助过一位精神图景接近崩溃的哨兵。
那是一对双胞胎之中的兄长。
当时自己也在精神图景的世界中找寻了很久。就是在他们两人少年时期钓鱼的水潭边,在那个萤火虫飞舞的湖畔,找到了几乎就要迷失自我的哨兵。
那是那位哨兵年少时记忆中最安宁美丽的地方。
林苑在那一道道漂浮扭动的门中穿行。
薰华的世界里,黑暗的记忆有很多。
痛苦的回忆幻化成狰狞恐怖的家禽,手持着锋利的刀刃,成群结队从浓黑的阴影中不断爬出,朝着林苑这个入侵者追来。
林苑在颠倒的世界中发足狂奔,恐怖的鬼怪排着长长的队伍尾随,一路追踪。
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浓黑的门洞,都没有,没有看见薰华熟悉的身影。
她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薰华在军营中意气风发的面孔。
年轻的向导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英姿勃发,在战场战斗。
那时候还没有白塔,也没有圣砖,后方的人们努力研发生产着更强的武器,前方的战士们在战场上和敌人殊死搏斗。
没有心情举办酒宴和歌舞,向导们的脸上和哨兵一样染着血迹。
人类的数量比如今多,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堡垒,基地和地下城镇。
原来四百年前的世界是这样的。
林苑在飞奔中看过一幕幕当年的景象,但薰华在哪里?
林苑在军营中,在战场上跑过。
在那污秽不堪的玫瑰营中穿过。
到处都是薰华的记忆碎片,但他的精神体不在这里。
林苑看见了一条潮湿的小巷,看到险些被邻居欺负的温莎。
薰华的身影出现在巷子中,他驱逐了恶人。这份记忆和现实中不同,明月般纯净的向导没有离开,他微笑着朝着温莎伸出了手。
温莎抬起头,露出了笑容,两个人的手牵在了一起。
林苑心中一喜,朝着那里跑去。
在她奔跑着接近的时候,两个虚构的身影如泡沫般消失了。
漆黑的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能留在虚构的记忆中。
也不是这里。
林苑喘着气停下脚步。牛头怪物巨大的影子覆盖进小巷,身后的怪物好像又一次追上来了。
【是不是该回去了】
【再深入的话,连我们也记不住回去的路】
【会彻底迷失在这里】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
【可是舍不得啊】
【那是园丁老师】
【小锁会哭的】
【我也会哭,我还没有哭过】
【我也会哭,我舍不得】
【该回去了,已经尽力了,找不到他。】
【会被卷进去,我不太想死掉】
林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她此刻是精神体,精神体本不该出汗。但她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应该一头一身的汗水,于是浑身就湿漉漉地疲惫起来。
伸手抹掉了那些虚无的汗,不管脑海中七七八八的念头。再一次跨过一道新的门,朝着更深的地方走。
【会死的,回去吧】
【不舍得,继续走】
……
薰华身为人类的时光只有短短二三十年,但身为畸变种的岁月又有漫漫数百年。
他会停留在哪里,他的精神体会躲藏在什么地方?
林苑在寻找,不知道他在最黑暗的记忆,还是在最安宁快乐的时光中滞留。
重新奔跑起来的林苑看见一道道的门,视线掠过那些门里记忆的世界,大片的浓黑晦暗,偶有个别明亮。
林苑的脚步突然停下。
有一道门,有一个世界,她一直没进去。
她以为薰华不会选择停留在那里。
毕竟,只有这么短短的一两年时间,原以为在他漫长的岁月中算不了什么。
林苑停下脚步,在旋转交错的精神图景中,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里,尝试着朝那扇门走去。
迈入那道小小的门。
门内,是自己无比熟悉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