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来北方,是因为戎狄随时可能寇边,但此时镇国公主连同麾下将士把边界线一举推进了几百里,他们又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唐佐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公主之所以以钱买工,不仅仅是因为爱惜民力,意图沟通商路,也是想以此吸引移民……”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放着免费的徭役不去征发,而奢侈的用钱来堆出一条直道?
有钱的地方!
什么,那里还分地?
我去瞅瞅!
……
因为接连数次的对外胜利,居岩关内甚至不乏有将士产生了“戎狄也不过如此”的想法,对于战争的渴盼格外迫切。
不,与其说是渴盼战争,倒不如说是渴盼功勋和胜利。
刘彻却生生按住了这股迫切。
还没到决战的时候。
谢殊也好,唐佐也罢,即便是最激进灵活的颖娘,也都很赞同她的决议。
傅伯林承担着天子耳目的责任,为此特意前去求教:“公主为何不使人再度北上,一举将戎狄击垮,扬我国威?”
刘彻坦诚的告诉他:“因为做不到。”
“离得太远,粮草的转运跟不上,这是其一;”
“此时气候不宜,易发疫病,乃是其二;”
“我们还没有彻底消化掉先前几次战争吞下的城池,这是其三;”
“戎狄人的矛盾已经在外来威胁前趋于解决,骄兵必败,而哀兵必胜,这是其四。”
“傅先生,不能再打下去了,”刘彻眼眸闭合,几瞬之后重新睁开:“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傅伯林道:“可是天子也好,京城也好,都盼着公主能够继续建功立业呢。”
刘彻听得失笑,却轻轻摇头道:“能进固然是好,但是对于一个决策者来说,退比进更难。为了一时意气而丢掉大好局面,既令人扼腕,又愧对天子和黎庶百姓。”
傅伯林默然良久,最后将镇国公主所言一五一十的报了上去。
心腹飞马赴京,又毕恭毕敬的带着一位侍奉过天子几十年的心腹之臣回到了居岩关。
那近臣手中持几个信封,将天子的原话告诉刘彻:“定安安抚北关有功,朕欲嘉赏,尔有何求?”
刘彻遥遥向京城低头,以示恭顺:“但为社稷所计,岂敢言功?”
近臣闻言,便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取出内里的天子谕令,念给他听:“朕岂是虚言封赏之人?速速讲来,不得有违!”
周遭之人闻听,尽皆变色。
天子人在京城,又如何能猜到镇国公主如何回复,并早早做出回应?
他们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了那近臣手中剩下的几个信封上。
并且在心里边默念:“赶紧让天子册封您为皇太女啊公主!”
哪有比这更实际的请求了?!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
如果公主主动开口请求做皇太女,那政治意义上可就完全不同了!
向来天子登基,都是要群臣再三相请的,哪有大喇喇冲上去,直说我要做天子的?
可若是如此,这个极好的机会,岂不就白白的放弃了?
傅伯林在侧,也是眉头紧锁。
他侍从天子多年,太知道天子的性格有多拧巴了!
他不给,你不能要!
他想给,你也不能要,得再三谦逊推让,最后才能不得已而为之的要!
这要是换成普通人,早他妈没朋友了,可他是天子啊,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没有他体谅别人的道理!
镇国公主要真是直接说想要做皇太女,只怕天子还未必高兴……
公主,傅伯林心想,这一局,你要如何来破?
那近臣却在催促刘彻:“公主?您究竟想要什么赏赐呢?总得有个话啊。”
刘彻沉思几瞬,却道:“我身受国恩,衣食无忧,若真所求……”
他向京师所在顿首:“便请陛下赐予故去多年的父王一份哀荣,聊以尽孝吧!”
近臣听罢,先是一怔,显然是不曾想到镇国公主竟然会提起东宫,片刻之后,却是神色顿变。
连傅伯林都不由得为镇国公主这个回答在心里猛烈喝彩!
饶是知道镇国公主以女儿身被天子选中,绝非泛泛之辈,却也预料不到她竟会有如此机变,短短几瞬之内,便想到这个破局之法!
东宫已经是太子,再索取哀荣,还能得到些什么?
金银玉器?
这些东西对于东宫而言,跟粪土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大义名分了!
镇国公主此时最缺的是什么?
不是金钱,也不是将士,而是法统!
以天子孙女的身份成为储君,太难了!
但是这里边有一条捷径可以走,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镇国公主的父亲乃是天子册立的东宫!
天子可以效仿前朝玄宗追谥兄长为皇帝的旧例,追谥爱子为皇帝!
被追谥的皇帝,那也是皇帝!
如是一来,除去东宫之外,诸王瞬间都成了礼法上的小宗,继承序列上统统都要靠边站,而镇国公主却是大宗嫡女!
虽然不像是大宗之子那样的占尽优势,但如此一来,起码也能跟诸王在名位上打个平手!
进可以以镇国公主为皇太女,退也可为东宫过继嗣子,镇国公主以长姐的身份监国,至于诸王——你们都成小宗了,皇位跟你们还有什么关系啊?
远一点,别来沾边。
第98章
傅伯林不由得在心底为镇国公主这个绝妙的回应而叫好, 那边代替天子传旨的近臣,同样也是用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短短两句话所带来的震颤之中清醒过来。
他眼皮微微往下一垂, 打开了出京前天子与他的第二个信封,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一抖, 手中那薄薄的一页纸险些滑落在地。
近臣定了定神,向镇国公主宣读天子的意思:“你的孝义之心朕业已知晓,而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 朕焉有不纳?”
天子居然猜到了镇国公主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这是何等的心思与机算?!
谢殊跪在刘彻身后,闻言之后,额头青筋不由得为之一跳。
他其实没怎么经历过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谋生的苦日子,毕竟东宫是天子的白月光、好大儿, 从太子妃嫁入东宫开始, 到东宫因病薨逝结束,东宫也好, 谢家也好,都没有遭到过天子的打压和磋磨,之后谢家老老实实的退了一步, 天子看在东宫的情面上,反倒格外恩待他们几分。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此时天子的老辣与难缠才更加令谢殊瞠目结舌。
春郎作为他的外甥, 此时还是以天子孙女的名义在北州行事, 即便如此,也这样战战兢兢, 再去回想在天子眼皮底下被搓圆搓扁想怎么搓就怎么搓,最后被搓得精神崩溃, 发疯把燕王嘎掉的楚王,谢殊心里边的钦佩之情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能伺候天子十几年才发疯……有点东西啊!
谢殊心下如此唏嘘,脸上却不敢显露,担忧在天使面前露出异样传到天子耳朵里,赶忙低下头去遮掩掉了。
傅伯林更是仿佛已经见到了天子本人,也看到了他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与那双阴鸷的眼,恭顺的低着头,宛如一只被驯养好了的鹌鹑。
只有刘彻神色如常,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思念亡父的感慨与伤怀。
近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不由得暗地里在心里道一声厉害,视线顺势挪到了纸张最下端……
他遵从吩咐,打开了第三个信封,目光落到上面,却见天子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力透纸背:
“告诉镇国公主,让她把北关诸事交付到傅伯林手上,同你一道返京,操持为东宫拟定追谥帝号一事。”
近臣看到此处,眉头便不由得微微一跳——赶在这时候将镇国公主诏离她的势力大本营,去京城直面风雨,这对于镇国公主来说,可以说是个极其糟糕的安排了!
再看下去,天子却还有吩咐:
“若她不假思索便答允下来,便让她与你一道回京。”
“若她迟疑之后再行应允,就告诉她,北关诸州事务繁杂,尚且离她不得,家事虽大,却也大不过国事,让她留在北州,无需返京了。”
“事关重大,尔从令而行,不得有违!”
最后四个字映入眼帘,近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些,稳住了心神,向刘彻和颜悦色道:“公主,陛下久不见您,惦记的紧,再则,为东宫拟定帝号一事,还是您这个亲生女儿操持,才能彰显孝道不是?”
“陛下吩咐,让您把北关诸事交付到傅先生手里,午后便同臣一道返回京城。”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让镇国公主回去?
这如何使得?!
诸王在京城经营了几十年,代王前不久就是在祭祀东宫的途中遇袭身亡,镇国公主虽然在北关极有声望,不可小觑,但真的到了京城,岂不就成了砧板上是鱼肉,任人宰割?!
莫说是谢殊,连唐佐都险些失声喊出来一句“别去!”
近臣无暇去理会其余人的脸色,他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是镇国公主一人罢了。
刘彻脸上显露出迟疑的样子,踌躇不语,眉宇间隐隐有难色显露。
但背地里还在跟空间里的皇帝们科普:“这是假的,在故意试探我。”
“天子很清楚,这个时候把我召回京城,我不能说是必死无疑,却也会遭遇到无数的明枪暗箭,既有可能折损于此,也有可能被京师富贵消磨心智。”
“但他需要得到一个保证,一个来自于我的,绝对忠诚的保证——即便会遇到危险,即便九死一生,即便翅膀硬了,我也会在得到他的传召之后,从令而行。”
“作为皇帝,他需要我这个被他选中的后继之君给予他安全感,我也必须给予他安全感,如果我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他就会给我他想给的。”
“但是也不能答应的太痛快,对方刚说完,我马上就说好,那也不成。”
刘彻饶有余裕的跟他们剖析着当代老登的心理状态:“一来,这显得假。就像一个皇帝问一个大臣,说爱卿,你愿意为了朕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吗?大臣想都没想就说臣当然愿意啊——这一听就是说出来哄人高兴的,皇帝听了可能觉得高兴,但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这个人心思不够诚。”
“第二呢,也会叫人觉得怪——这么为难的事情,我一提你就答应了,是不是嘴上答应的痛快,背地里打鬼主意阳奉阴违呢?!”
“第三,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可能,这会让天子产生一种感觉——他知道朕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看透了朕的想法,知道朕是不会让你回来的,所以才满口答应?!”
“天子希望有人懂他,但是这个人又不能太懂他。这个人要知情识趣,在天子希望他干什么的时候就顺从的去干什么,但是这种顺从必须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对于天子心思的精准揣测,不然……”
刘彻冷笑了一声:“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