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常言讲远香近臭,从前与朝廷离得远也就罢了,现在距离拉近,也就意味着双方很容易产生摩擦,甚至于往阴暗处想一想,等他把几乎被打成烂棉花的顺州调理好了,朝廷再把这儿收回去怎么办?
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可是……
看着城内一张张写满央求的面孔和那一双双饱含希冀的眼睛,李天荣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幕僚有些为难的看着他,低声道:“世子,慈不掌兵啊……”
李天荣暗叹口气,脸上神色倒很平静:“传令大军入城驻扎吧!”
……
邬二郎与邬翠翠在一处等待消息,兄妹二人皆是坐立不安。
如是过了一个时辰,却听外边留守于此地的士兵频频走动起来。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忐忑,邬二郎出门去问,却听对方道:“长史临行前与我等有约,一个时辰之后出发东去会合……”
邬二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追问道:“那李峤李将军呢?”
那士兵道:“这个长史便不曾提及了。”
邬翠翠在军帐内听闻这动静,也坐不住了,邬二郎一眼便看出她心思,板着脸道:“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胡乱走动,我与他们同行,前去探个究竟!”
邬翠翠心知自己与之同行只会拖慢行程,饶是心急如焚,也点头应了。
那边厢,李世民与李峤疾行许久,脱离险境之后,终于放慢速度,让士卒暂且修整。
也是等待先前留于别处的那群人追上来与之会合。
李世民语重心长道:“事到如今,义弟该早做决断了。是随我同去,还是西归?无论你如何抉择,我都毫无异议。”
李峤却笑道:“这个问题,早在兄长还没有到顺州去的时候,我便考虑过去了。”
说完,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转向跟随自己许久的士卒们,将自己临行前天子的交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群情激奋。
相较之下,李峤反而神色自若:“今日之事,是天子有负李峤,而非李峤有负天子,至此君臣之恩断绝,李峤此后再非本朝之臣!”
他环视一周,扬声道:“我与诸位并肩作战多日,视尔等如手足,今日自去将军之号,追随我兄长东去,却也不愿牵连诸位前程。若你们无意同行,尽可以自行离去,也算了全了我们同袍一场的情谊!”
众将士缄默几瞬,齐齐道:“将军视我等如腹心,愿为将军效死!”
李峤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将军了……”
李世民却笑道:“嗳,到了我那儿,还是要做将军的嘛,难道还要我专门为你另设个官职不成!”
李峤听罢,也不禁失笑。
邬二郎与李世民麾下的一干扈从骑马赶来,耳朵里听了几句尾巴,心下已经大感不妙,拥马近前,客气的同李世民致意之后,又看向李峤:“妹婿可否与我换个地方说话?”
李峤道:“我无事不可对兄长言说。”
邬二郎遂道:“我知道妹婿非池中物,能离开朝廷,另谋他处,也是好事,翠翠此时就在平城,让她与你一道离开吧……”
李峤不答反问:“我留下的那三千骑兵呢?”
邬二郎为之哑然,片刻之后,终于不无羞愧的开了口,将当日陪都之变说与他听。
李峤沉默几瞬后,终于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邬二郎小心翼翼道:“翠翠她……”
李峤看出了他的胆怯与不安,主动开口道:“我并不恨她,能保全陪都官民无恙,也是黎庶之幸。”
邬二郎神色一松。
哪知道却又听李峤道:“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说:“当日我与她的结合,是双方各取所需,邬家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邬家。而邬夫人教导我许多,是我良师,今日之事,恩怨相抵,自此互不相干,便也算是我还了邬夫人的恩情了。”
邬二郎如遭雷击,面白如纸。
李峤取出匕首,割断了佩刀上的那枚络子,递还到邬二郎手上:“这是临行前,邬氏赠与我的,带回去还给她吧。”
“她不是我需要的妻子,我大抵也不是她的良配,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愿她……能找到真正的良人吧。”
第136章
关于自己的这段婚姻, 早在几日前援军迟迟未到的时候,李峤便已经考虑清楚了。
他与邬翠翠的结合,是双方默认之下的权宜之计。
邬家看中了他的未来, 又急需自家人执掌军中余荫,而他……
当时的他,只怕根本没有说反对二字的权力吧。
只能勉强说是利益互换。
不过李峤也不否认, 邬家,尤其是邬夫人,的确对他有颇多助益。
他踩在邬家的肩膀上, 几乎是一步登天,看到了从前自己不可能见到的风景,也在邬夫人的教导之下试着将目光放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他自己的认知和努力与邬家后天的提拔和襄助, 共同塑造了如今的李峤。
不过, 也就到此为止吧。
李峤曾经很羡慕兄长与萧家娘子之间的情谊,二人相处之时, 无需多言,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便了然如心, 更不必说萧家娘子的胆识与眼光,更是当世少有。
而邬翠翠……
如果生在承平时候,她大抵会顺遂一生, 但偏生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 以她的性情,便注定要遭逢诸多波折。
他知道她在努力, 知道她很想把事情做好,可是他也知道, 她的资质太差,前进的步子也太慢,她追不上来。
再继续强求,对于双方只怕都不是一件好事。
还是当断则断吧。
李峤利落的结束掉这段婚姻,同时将临行前邬翠翠赠与他的络子递还到邬二郎手中,以此作为回应。
邬二郎听罢,却是呆在当场,回神之后,却是满腹悚然,连声道:“妹婿且慢行,听我一句,翠翠她……”
李峤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邬先生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他道:“从前邬家所赠也好,天子所赐也罢,都在陪都之内,万金总是有的,我分文不取,尽数留给邬氏吧,终究是夫妻一场。还有那三千骑兵……”
说到此处,他神色一肃:“若我此时身在前线作战,即便不在陪都之内,必然也可保军心不乱,可如今我不再听令于天子,而是要随从兄长东行,你们又何以把控那三千骑兵呢?”
邬二郎本就惨白的面孔上更平添了几分忧惧之色。
这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三千骑兵能被李峤作为后手安置在陪都之中,当然尽是忠心于他之人,如今李峤与妹妹和离,就此东去,邬家又凭什么能继续留住他们?
而一旦没了这三千骑兵,陪都内本就岌岌可危的形式只怕立即就要崩塌,届时邬家也好,出城避难的一干朝臣也好,岂不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邬二郎想到此处,便觉胆战心惊:“妹婿,不,李将军……”
他央求道:“还请将军指点迷津,救我邬家性命!”
李峤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只怕要叫邬先生失望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破局。”
他神色有些嘲弄,却是对自己的,而非对邬二郎:“我若是有这本领,又怎么会为人所陷,几乎折损此地?”
邬二郎面露难色:“那将军说起此事来,却是何意?”
李峤道:“我若东去,邬家必然不能管制这支骑兵,早晚都要被天子亦或者太上皇以大义名分夺去,强行拆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如何能忍心?所以意欲让你带一封信过去,让他们前往德州投奔兄长!”
邬二郎:“……”
邬二郎简直要哭出来了:“这,这……”
李世民在旁,却是失笑:“邬先生若真是想要脱困,我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听了。”
邬二郎这时候都要急得冒烟了,有人递了盆水过来,怎么可能不要?
那三千骑兵,原就是李峤所有,他若有召,众人必定听从,邬家又算什么?
也别说把信扣下,瞒了这头儿再瞒那头儿——往陪都的去路又不是只有他邬二郎知道该怎么走,李峤自己还不能派人去送信吗?
到时候叫那三千骑兵知道邬家欺上瞒下,只怕立时便要倒戈相向,反过来寻邬家晦气!
这时候李世民愿意支招,别管是好是坏,他都愿意一听,当即便道:“敢请李长史不吝赐下!”
李世民遂道:“以我之见,义弟随我东去之后,邬家的困顿便可自行解脱了,先生实在无需忧虑。”
邬二郎听罢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领悟,神色却随之转为黯然:“长史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目光戚然:“起初我父兄俱丧,却还有母亲与长嫂辛苦支撑门楣,再之后又有李将军助力,此时……人尽离散,太上皇也好,天子也罢,又何必在邬家身上继续虚耗心力呢!”
实话好说不好听,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又继续道:“京师失陷,天子西逃,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丧权辱国之事,今次陪都大乱,百姓罹难,皇族蒙怨已深,太上皇与天子但凡不想真的做亡国之君,必然会出面把控局势,如那晚一般的大规模屠杀,绝对不会再出现了,即便真的将那三千骑兵撤回,想来城中官民也不会有恙。”
这个说法显然不能让邬二郎安心,且还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故而李世民甚至于都没等邬二郎说话,便继续道:“不过,若是邬先生实在不敢将家小安危置于天家一念之间的话,我倒是还有一个好去处能提供给先生……”
邬二郎立时便道:“我愿携全家往德州去投奔长史!”
李峤闻言,立时扭头去看李世民,胆战心惊道:“兄长……”
看起来真是再不想跟邬翠翠扯上任何关系了啊。
李世民心下暗笑,脸上倒是不显,挑眉问邬二郎:“我志在四海,绝不拘于一城,此番率军来救我义弟,想来不日便要与魏王翻脸——邬先生当真要去投奔我吗?”
邬二郎:“……”
邬二郎汗颜道:“我只想过些安宁的生活,从此远离官场……”
李世民遂道:“既然如此,那便想一想邬家此时最大的长处吧。”
邬二郎不无嘲弄的笑了笑:“邬家败落至此,哪还有什么长处?倒是资财不菲,可是乱世之中,钱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正色反驳他:“错了!”
“邬家最珍贵的,不是钱财,而是声誉!”
“邬家乃是海内名门,四世三公,先祖追随太祖皇帝起兵,世代簪缨,前任族长清正,闻名朝野,族长夫人敏慧,世人亦所有闻,如今邬家主脉虽然不在朝堂为官,但是几代人打下的声望,却不是轻易间就能败光的!”
他直接给邬二郎指明了道路:“此时陪都正是一片混乱,你快马回去,携带家小财货与城中所有愿意随你离开的人,让那三千骑兵护送,一道投奔魏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