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京师动荡,萧明泽的祖父与祖母年迈遭难,俱已身亡,萧家另外也有几个孩子不知所踪,萧明泽的三叔在撤退途中身中流矢而亡……如今一家人都在陪都内为尊长守孝。
李峤心知人心各异,不敢贸然将萧明泽身在德州的消息告知萧家,也不敢透露给邬翠翠知道,自己寻了个时机悄悄见了萧驸马一面,告知他其女尚在人世的消息。
萧驸马听罢为之泪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又问李峤:“那位李长史?”
李峤不假思索便道:“人中龙凤!”
萧驸马有些悲哀的神情中因而浮现出一抹欣慰:“那就好……”
他擦了眼泪,哽咽道:“李将军还没有儿女,大抵是不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思,真是牵肠挂肚,日夜难以安枕啊!”
李峤又同他说起魏王之事:“当下这般情状,令爱只怕不宜前来此处,就连这消息,最好也不要传扬出去才好。”
萧驸马出身世家,又尚了公主,自然明白其中的曲折,当下颔首道:“我明白的……”
再想到如今朝中之态,复又面露哂色:“在德州好啊,天高皇帝远,何必来掺和这一滩浑水呢!”
李峤听得微露诧色。
萧驸马见状,因为感念他特意送来女儿消息的恩情,便也多言几句叮嘱:“如今陪都看似安宁,实则风雨欲来,我虽然尚在家中守孝,但也偶有听闻朝中乱象。将军此刻花团锦簇,诚然煊赫,但也正是因此,才更加要小心来自高处的暗箭啊!”
李峤点头应下。
此后新昌长公主夫妇又通过李峤与萧明泽取得了联系,期间倒也互送过几封书信,只是终究难以碰面。
再之后陪都夜乱,萧明泽挂心父母,特特写信过去,希望父母能够带着弟妹往德州来,这种事天子能做出第一次,难道便做不出第二次吗?
萧家这一回与此事无关,下一回却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了。
萧驸马正在孝中,身上暂无官职,又因为陪都夜乱、天家父子只顾内斗而枉顾天下黎庶的缘故,对其大感寒心,失望至极,见到书信之后,便动了举家迁往德州的心思。
新昌长公主虽也痛心于兄长与侄子再无先祖锐意进取的意气,却终究不能够弃他们而去:“我乃是本朝公主,身受国恩,怎么能在此时离开,往投他人?你带着孩子们去吧,不必管我。”
萧驸马心下大奇,笑着说:“倒是叫那位李长史说中了呢。”
新昌长公主面露不解之色。
萧驸马便将袖中收着的另外一封书信递给妻子:“除了明泽的信,那位李长史也投了书信过来,说如若公主不愿同往,便可将这封信递交与你。”
新昌长公主闻言,倒是对远在德州的李长生更添了三分好奇,展开书信来看,神色为之几变。
李世民在信中对她说,遥想本朝太祖皇帝开国之时,天纵英明,四海俯首,一声令下,天下莫不景从,对此今时今日天家之势,长公主难道还看不出本朝气数已尽吗?
如今之祸,是天家自行招取,又与旁人何干,长公主只顾惜自家门楣,却将京师父老、天下黎庶抛之脑后了吗?
新昌长公主为之惊醒。
身份这东西,有时候没用,但有的时候又缺它不可。
譬如魏王——天下有心谋求皇位的宗室多了去了,为什么独独他能拉开架势下场,明刀明枪的跟天子相争?
因为他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兄弟,当今嫡亲的皇叔!
而新昌长公主,她也是帝女啊。
即便并非亲王,她皇室长公主的身份,也先天就可以代表皇族——至少,也可以代表一部分。
皇室长公主的女儿,做了李长生的妻子,这对于天下宗室和世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缓冲,而新昌长公主若是到了德州,也就意味着李长生与诸多京师高门之间的矛盾,其实也并不是不可缓和的。
更妙的是,萧明泽是长公主的女儿,却不是宗亲之女,她身上流着来自于母亲的、皇族的血脉,但她本人又不被归属在皇族之内。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角度。
可以用这层身份来安抚宗室、招揽高门,但与此同时,又不必担心她的子嗣拥有前朝血脉,甚至于前朝宗室通过她和她的孩子来影响新朝。
因为从礼法方向来说,萧明泽姓萧,她不姓李!
新昌长公主被说动了,夫妻俩合计之后,又去游说萧家其余人,此后借着诸多人离开陪都的时机,只带了些轻便东西,快马离开了此处,先去投奔魏王,再中转去德州。
【魏王:6啊老妹】
……
没见到真人的时候,新昌长公主在心里边勾勒出未来女婿的数个形象。
起初是一个出身草莽、英武不凡的将军,再之后又变成了可以立足一方的豪强人物,待到看完那封信之后,脑海里霎时间回想起丈夫曾经同自己提过的,李峤对于李长生的那个评价——人中龙凤!
一个出身平平的武官,却能有这样的韬略和识见,不是人中龙凤,又是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更加想知道的是,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在这段婚姻当中遇到一个体贴她,关爱她的丈夫……
去的时候,新昌长公主想了很多很多,等真的在德州城外见到女儿之后,先前积攒了一肚子的疑惑和问询便都被她咽到了肚子里。
如今女儿气色红润,笑靥如花,哪里像是过得不好的样子?
又何必多此一问!
新昌长公主的到来,极大的补足了李世民在积蕴上的短板,且也是一个相当鲜明的政治风向标。
而李世民与萧明泽的风光大婚,直观性的给此时蒸蒸日上的李长生造反团伙加了个高效的正向buff。
婚礼举行之前,李世民以新昌长公主的名义,遣人给陪都和顺州都送了请柬。
天子跟太上皇轮流看完了那份请柬,然后遣使去问魏王:“不是说去了你那儿吗?怎么忽然间又跟李长生攀扯上关系了?”
魏王:“……”
再牛逼的肖邦,也弹奏不出本王的忧伤。
最后陪都那边儿冷处理此事,不置一词,魏王还有些偶像包袱(不是),派人送了份颇厚重的礼物过去。
期间也想起来自己还许了个义女给李长生,着人去问了声,才知道余盈盈早就跟李长生结为义兄妹了。
魏王:“……”
合着全世界就本王一个冤种呗!
……
伴随着李世民与萧明泽的大婚,各方势力好像也被按下了暂停键。
北边的叛军先跟李峤激战数日,此后又与魏王军硬碰硬,饶是没有大败,也是伤筋动骨。
而陪都与顺州便不必多说了,连日的对峙双方都动了老底,此时德州兴起,两边暂且搁置矛盾,默默的舔舐伤口。
李世民也有事情要忙——忙什么?
秋收啊!
怎么,你们都没有粮食要入库的吗?
【叉腰.jpg】
魏王:“……”
艹啊!
你有没有人性啊李长生!!
先把本王的存粮大后方占了,然后又去打南边富庶的地方,你想饿死谁啊?!!
陪都那边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京师以西的陇右道,本就不是什么富庶地方,短暂的将就一下也就罢了,若真的是长久驻军……
人吃马嚼之外,还要供应陪都内的宗室和达官贵人,从前京师能做到这些,是因为举全国之力得以运转的政治体系乃至于发达的水系漕运,可现在的陪都有什么?
北边的叛军就更别说了,他们占据的地方穷的抠脚,虽然打下了京师,也的确收获颇丰,可是金银珠宝这东西一旦失去了流通性,那跟粪土又有什么区别?
郑法兰娴熟的给李世民戴高帽:“主公高瞻远瞩,目光之远,放眼之长,我等望尘莫及啊!”
还有人道:“如今情状,甚至都不需要出军了,即便是熬,也能把他们熬死!”
王侍郎面有迟疑,神色略有踌躇,正待开口,却见端坐在上首的李世民为之摇头:“不能等,必须尽快结束这场动乱!”
人在困顿的时候,底线是会无限降低的,而几十万失去控制的大军,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诚然不敢来德州与他硬碰硬,但是联合起来劫掠百姓,烧杀抢夺,却是没问题的!
若真的坐拥足够的粮草,却漠视百姓罹难,以此作为压垮对手的最后一根稻草,李世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为帝王者,要走的是煌煌正道,怎么能将黎庶视为棋子,枉顾他们的死活?
王侍郎听罢眉目为之一舒,继而看着面前年轻的主君,不知怎么,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秦王李长生也!
第143章
会议结束之后, 王侍郎令有些话想说,便单独前去求见李世民——待到魏王俯首之后,他想亲自去主持抚民诸事。
倒不是说诸多文官幕僚当中独独只有他思虑周全, 但是就安民之要一事,王侍郎是当仁不让。
侍从前去通传,不多时, 又出门相请:“主公请先生入内叙话。”
王侍郎冲他点点头,转入内堂之后解去身上大氅的功夫,却见李峤穿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过来, 他大抵是从校场来的,额头上尤且带着几分薄汗。
两人停下来寒暄几句,又一道往内室去面见秦王,真的进去之后, 却发觉余盈盈竟然早在此处, 萧明泽跪坐在东侧香炉边,正半卷着衣袖, 用香铲处置燃尽的香灰。
王侍郎心下暗奇,却听上首秦王当先同李峤道:“我已经决意使余参军往魏王处劝降,又怕她此去有失, 便打算让你率领三千精骑与之同行。”
这个“余参军”,显然说的便是余盈盈了。
李峤听罢微露讶色:“倒不是我不愿陪同义姐走这一遭,只是兄长特意使人前去劝降, 只怕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王侍郎在侧, 也不由得道:“魏王绝非心智冷硬之人,如今天下大势接近明朗, 他丢了德州这个后方,又无力南征, 缺衣少食,进退维谷,断然没有继续角逐帝位的可能,投降不过是早晚之事,主公又何必专程派人前去劝降?”
李世民并不隐瞒,开门见山道:“因为我要的不仅仅是魏王投降,我还要魏王妃常氏的项上人头,我要魏王向元妃余氏坟茔方向叩首,自此退居二线,不复掌权,以慰余氏之心!”
王侍郎听得神色微变。
魏王妃常氏的人头——当初天子以问罪常家余孽的名义,责令魏王交出魏王妃,他尚且不肯从命,如今秦王下令,他便肯吗?
他好歹也曾经在魏王帐中听事,对于其秉性有所了解,果敢刚毅四个字魏王沾不上边儿,但是魏王却又死要面子,将颜面看得极重。
倘若只逼迫魏王投降,再给个为保全军民性命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给他,魏王九成九就投降了,可若是再加上秦王提出的这些条件……
只怕就未必了!
王侍郎有心想劝,能简单达成的目的,何必搞得如此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