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众叛亲离,莫过于此了!
有达达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天子抬眼去看,便见不远处众多黑衣甲士让开一条道路,一身着铠甲的青年男子骑马而来,容貌英武,神情冷肃,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峤。
天子隐约猜到了此人是谁。
故而此刻即便他只是身着中衣,形容不整,也仍旧挺直腰杆,维持着天子的气度与仪态,不肯在敌人面前露怯。
李世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并不觉有多快意,心下唯有凄凉。
他同空间里的兄弟们道:“李家的子孙,最后居然沦落至此……我这心里,可真是不是滋味。”
嬴政可太了解这种滋味了!
你们创建的朝代亡国,好歹都是几百年后,而朕的大秦……
说多了都是泪!
真想给胡亥在KFC的油锅里办个9999年套餐,把那个杂种炸烂!
嬴政劝李世民:“看开点,子孙不肖都是难免的,别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放心吧,我没事。经历了这么多,怎么会看不开?”
李世民叹口气,说:“好歹也算是我的后世子孙,善良点,给他个痛快吧!”
空间里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夸他豁达,就见他转过头去,看向李峤:“你义姐给你的毒药带了吗?”
李峤乖巧的点点头。
李世民马鞭一指不远处不明所以的天子,狞笑道:“都给他灌下去!!!”
空间里的皇帝们:“……”
看起来李二凤还是没看开……
李峤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噢噢噢,好的……”
第146章
天子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以为对方起码也要走个程序的。
譬如说将他押解下去,暂且好生对待,择日禅位, 让李长生成为新朝正统,到时候运气好点的话,备不住还能捡个封爵……
而现在——喂, 你们想干什么?!
放开朕!
李世民调转方向,催马离开,李峤一挥手, 吩咐左右将天子制住,又令人去取随行前余盈盈交付给他的毒药。
这等待的功夫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说起来, 他跟天家这父子俩也算是新仇旧恨啊。
从前为邬家婿时的龃龉, 乃至于顺州被困之际的陷害与冷眼旁观,可是风水轮流转, 彼时定计的天子,只怕想不到他终有一日竟然会落到自己手里吧?
天子极力克制住大喊大叫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于事无补, 反而会让人小觑。
直到他看见李峤的几个随从呈了一只玉瓶过来,同李峤说了几句什么,继而转向自己这边来。
天子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 再回想起当日太上皇死前惨不忍睹的种种情状, 忽然间福至心灵,意会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 什么天子的仪态,什么不可令人小觑, 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日太上皇中毒,从毒发到身亡,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他只是旁观都觉毛骨悚然,五脏震颤,如今若轮到自己……
他情愿咬舌自尽!
但实际上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一个没有钢铁般坚定意志和足够决心的人,是很难下定决心,一口咬断自己舌头的。
而天子……
但凡他有一点心气,骨头里还有几分祖辈余志,局势也就不会在他手里糜烂至此了。
李峤冷眼看着天子被灌下毒药,眼看着他像一条狼狈的丧家之犬一样在地上翻滚哀嚎,七窍一道流出殷红的鲜血来,心中却生不出任何怜悯之情。
叛军入京,劫掠帝都,一路之上,多少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苍生之苦,又岂是此时区区一人的苦痛所能抵消的!
……
李世民西进之时,一路势如破竹,顺利将陪都收入囊中,只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仍旧还有很多。
那些跟随天家父子西逃至此的皇室宗亲该当如何处置?
侍从本朝的官员们又该如何处置?
还有眼下最迫切的粮草问题,乃至于被劫掠了一遍,此时仍旧处于叛军控制之中的东西二京……
李世民深谙垂拱而治的道理,使李峤继续在前开路,自己在后压制三军。
与此同时,卫玄成、郑法兰、王侍郎等人便如同冤种一样,开足马力恢复被攻占地的民生。
清缴豪强,厘定田亩,核查人丁,分发口粮,一整套动作完成之后,再马不停蹄的奔赴下一个被攻占地。
历来新朝改制,都是需要流血的,而这个流血的过程,本质上也就是土地和财富的再分配,本朝也不能幸免。
陪都之内,李世民只额外加恩了九公主,以其开行辕门户的功绩,夺其封邑,却也特许其保留公主的封号,来日新朝得立,再行恩封。
同时,劝开陪都城门的邬翠翠,也同样准允她保留郑国夫人的封号。
大战之际,这两个女人间接的保全了陪都,李世民也不吝于对她们予以回报,毕竟相对而言,加恩她们,要比加恩前朝皇族男子安全的多。
期间倒是出了件挺有意思的小事儿。
平定陪都之后,李世民摆酒宴请陪都旧人,九公主和邬翠翠作为新朝要被立起来的典型,自然应当在列。
李世民还记得义弟跟邬翠翠那段已经是过去式的的婚姻,不由得多问一句:“到时候,要不要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事,暂且避一避?巡城怎么样?”
李峤迟疑几瞬,最后还是拒绝了:“我自问心无愧,何必躲躲闪闪?早晚也是要见到的。”
李世民便也就没有额外进行安排。
等到了夜宴那日,他须得处置的事情更多,自然无暇看顾此节,只让日前刚刚奔赴此地的余盈盈盯着:“谁知道邬氏怎么想?别让她再把义弟给缠住。”
余盈盈先前虽与邬翠翠有过龃龉,此时却也替她说了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经历了这么多,她若还是毫无长进,那未免也太过愚钝了。”
再想想昔年自己所了解的邬翠翠,又不敢拿义弟的下半辈子去赌,最后还是认真颔首:“兄长放心,我会着意盯着的。”
等到了宴席结束,笙歌散去,李世民终于想起这一茬儿来了。
余盈盈神色有些微妙,不无唏嘘:“真是时移世易啊,邬翠翠……跟当年也不一样了。”
她说:“两人倒是见了一面,但是离得很远,话也没说一句,只是目光有所交汇。义弟行礼,邬翠翠还礼,如是而已。”
李世民听得默然,最后摇头道:“没闹出什么事来就好,随他们去吧。”
遂不再过问此事。
倒是邬翠翠因为当日余盈盈赠送毒药,解她燃眉之急的事情,特意登门致谢。
余盈盈目光在来客身上扫了一扫,神色感慨:“真没想到,我们居然也有能平和坐在一处吃茶的时候。”
邬翠翠笑了笑,眉眼中有种沉淀下来的温和:“是啊,从前争执吵闹的时候,哪能想到今日呢。”
余盈盈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邬翠翠道:“邬家祖籍沂州,此番父母与兄长客死他乡,埋骨于此,是迫不得已,此时沂州业已属秦王殿下治下,往来道路又重归安宁,我打算先往庆州去与二哥会合,再一并将将他们的棺椁送回祖地安葬。”
余盈盈“噢”了一声,说:“落叶归根,那很好啊。有自己的成算,就不算虚度年华。”
邬翠翠起身告辞,余盈盈送她出去。
临别之际,邬翠翠还是没有忍住,又回过身来问她:“你不打算劝劝我吗?譬如说,想想终身大事,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
余盈盈道:“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又何必多言?”
邬翠翠定定看着她,眼睫颤动几下,最终释然一笑:“怪不得……我不如你。”
余盈盈为之挑一下眉:“我听说,你将兄长赐下的金银财物全都分出去了,只留下供给日用的份额。”
邬翠翠道:“庄子说,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对我来说,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起风了。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大氅,慢慢的系上带子:“我此番东去,大概不会再回京师,也不会再嫁了。但凭微末之躯,做一点有益于人世的事情吧。”
“我这一生,都在让别人因为我的抉择而付出代价,最后的最后,大概也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邬翠翠很浅淡的笑了一下:“但愿我能活得久一些吧……”
……
将陪都之事交付到臣属们手中,李世民转头便北上抗贼去了。
这一回却与先前不同,他不再用李峤为主帅,反而自己带病上阵,冲在第一线。
众臣见状心思各异,难免有人觉得秦王是担忧李峤军功太盛,将来难免压他不住,还有昔日跟随李峤的旧人劝他多加小心。
李峤辞谢了他们的好意:“兄长不是这种人。”
又劝李世民:“如今大事将成,兄长千金之躯,何必去坐垂堂?”
李世民抬手按住他的肩头,声色慷慨:“义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一仗,必须由我亲自来打!李家人丢掉的天下,终究要由姓李的人来夺回!”
李峤:“……”
李峤擦了擦汗:“兄长,我不是也姓李吗?”
李世民:“……”
李世民只得现场给自己编了个身世:“你有所不知,我实乃本朝宗室之后,因先祖蒙乱,方才流落民间,向来以太祖之志自勉。”
“难怪兄长如此谙熟文墨,有世家子弟之风。”
李峤为之错愕,复又了然,继而低声道:“那兄长灭掉叛军之后——”
李世民豁达道:“哪有万世一统的王朝?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那也是太祖皇帝的事情,与当今天子又有什么干系呢!而我李长生,也就只是草莽之人李长生,是萧明泽的丈夫,是李峤和余盈盈的兄长,却不必再与前朝扯上什么关系。”
李峤难免为之动容:“兄长……”
李世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转过头去,扬声道:“出发!”
此番西进,德州大军先入庆州,再一鼓作气挺进陪都,正是士气激昂之时,再有李世民在前统兵,火力全开,此番含锋北上,堪称是所向睥睨,甚至不乏有叛军望风而逃。
李世民先克均州,再夺浙州,此后三日急行军,终于迫近到西京畿范围之内。
此时正值深冬,其实并不是用兵的好时机,然而德州此时士气正盛,裹挟连克数城之威前来此地,后勤支援又向来及时,不利因素也被削弱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