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迅速将朝堂上的变故讲与江茂琰听,又请他沐浴更衣之后入朝行事,刚要让御医为他诊脉,却被对方推辞了。
“我并没有什么大碍,倒是义康,近来夜里总是咳嗽……”
江茂琰声音有些沙哑,不无担心的道:“先去看看他吧。”
当日先帝晕厥,孝昭皇后猝然发难,诚然有人见风使舵,但江茂琰毕竟是几十年的宰相,自然会有亲信故旧做声,而质疑声最为强烈的,就是汤义康了。
此人声名赫赫,年轻的时候尚且敢当面讽谏先帝,上了年纪之后也仍旧是少年,并不为孝昭皇后当时的权势所恫吓,公然在朝堂之上反驳江茂琰图谋不轨的想法。
然后就因为骂的太凶,跟江茂琰前后脚下了狱,附带着的还有二十板子。
汤义康今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受刑之后高热昏迷。
到底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孝昭皇后终究不能以他进谏失言为由坐视他病死,最后还是遣了御医前来看诊,接连吃了一个多月的药,又好生调养,才算是救回来了。
当然,出狱就别想了,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
汤义康为自己落得这等境地,江茂琰自然感激。
且这几个月来,要不是他在此与自己相伴,江茂琰忖度着,只怕自己也熬不到现在了,现下见了御医,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他。
此时听江茂琰如此言说,汤义康却是笑道:“既然已经否极泰来,又何必作小儿女情态?我好得很,并没有什么大碍。”
严肃赶忙道:“陛下也请您往朝中行事。”
汤义康叹一口气,神色怅然:“我老了,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经了这一遭的磨难,他有些心灰意冷——并不是懊悔于当日替江茂琰仗义执言,只是不忍心看着这个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上走上强盛之路的国度逐步走向衰落。
江茂琰诚然难得,但是对于世人和朝臣来说,如先帝那样大刀阔斧的君主,才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汤义康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他卧在塌上,语气无力的说:“离了这么之后,我要先去拜祭先帝。说起来,先帝大行之后,我身为臣子,竟然都没有去哭临致奠……”
江茂琰骤然听闻此事,一时茫然,回神之后,潸然泪下,难以自控。
严肃迟疑着道:“可是陛下说,有些事情离了您是不行的……”
汤义康摇头失笑道:“朝中能人百出,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但其余人却做不了的呢!”
严肃“呃”了一声,继而道:“陛下清查先帝大行之后的奏疏和卷宗,深觉长公主辅政以来有诸多不妥之处,且当日孝昭皇后指定长公主辅政,此举是否附和国制,也尤待考量。”
“而孝昭皇后的身后名,乃至于伪宰辅柏彦卿的处置——一切一切,都要快刀斩乱麻,在先帝谥号敲定之前完成,勿要留给列国,乃至于后人过多阴谋揣测的机会才好。”
他轻叹口气,面露愁色:“可是孝昭皇后,毕竟是先帝的正妻、陛下的嫡母啊,而长公主又是陛下的长姐,有些话,陛下还真是不好说,这不就犯了难?”
嗯?
汤义康听罢,却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当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中气十足道:“扶我起来!”
江茂琰:“……”
江茂琰见状,也没了原先的伤怀,轻舒一口气后,忍俊不禁,又有些酸涩的想:
这位年轻的天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身上,也会有先帝的影子吗?
……
嬴政高坐御台之上,有条不紊的料理先帝薨逝之后的政务,朝中官员或升或贬,俱是有理可依,不脱国法。
处置到一半的时候,便有人来禀,道是已经请了汤侍中前来。
嬴政抬一下眼,不无诧异的问:“江相呢,怎么未曾前来?”
侍从低声道:“江相说,今日之事,汤侍中足够料理,无需他再出面,请你恕罪,出了牢狱之后,便往先帝陵前拜祭去了。”
嬴政听得默然,几瞬之后轻轻颔首:“知道了。”
又亲自去迎汤义康。
“常言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家危难动乱的时候,才能彰显出忠贞之臣的品格,汤侍中请受朕一礼!”
汤义康赶忙还礼,嘴上谦虚几句,便开门见山道:“陛下既已经正位,先前数月的乱象,史书又该如何工笔?”
嬴政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几分难色:“这——”
汤义康当仁不让道:“《谥法》有曰,昭者,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声闻宣远曰昭——这几项褒美称誉,有哪一个是先皇后担得起的?怎么能让这祸乱朝纲的妇人以这样的美谥载入史册!”
昌华长公主被踩到了肺管子,立时尖声道:“皇家之事,岂是你能够如此议论的?!”
汤义康同样面露愠色,却是冷笑一声,不急不缓道:“敢问长公主,是谁做主为先皇后拟定了谥号?”
昌华长公主冷冰冰道:“是我,如何?!”
汤义康哈哈笑了两声,又道:“为大行皇帝亦或者皇后拟定谥号,这是宗正跟礼部的事情,是宰相们的事情,几时轮到长公主来越俎代庖了?您的手伸的有点太长了吧?!”
昌华长公主一时语滞,回神之后,立即呛声回去:“我乃是辅政长公主,如何做不得主?!”
“辅政长公主?好生威风啊!”
汤义康遂将手往前一伸:“先帝的遗诏何在?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
昌华长公主又是一滞,却恨声道:“先帝大行之后,诸事皆有孝昭皇后裁决,太后遗令命我辅政,这还不可吗?!”
“不可!谁告诉长公主可以这么做的?当斩此人,以谢天下!”
汤义康凛然道:“太后有权力协同宗室册立新君,却没有权力在册立新君之后,自行指定一人辅政!她以为她是谁,又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她掌中的玩物吗?!”
昌华长公主不能言语,而汤义康言辞愈发锋利:“先皇后的谥号是由长公主做出决出,岂能当真?而长公主这辅政的身份本身就是出于乱命,更是荒唐!”
“更有甚者,先皇后威逼内侍,构陷首相,意欲何为?为一家而乱天下,这样的妇人,岂能母仪天下?当戮其尸以谢天下!”
最后一句话过于狠绝,极大的超过了昌华长公主的底线,以至于她当场作色,勃然大怒:“竖子尔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母亲祸乱天下了?!”
汤义康嗤笑一声,负手上前,一字字的阴阳怪气道:“让您这样的蠢货之物盘踞高位,尸位素餐,不算是祸乱天下吗?”
“您此时的声音是多么的慷慨激昂,您脸上的神情是如此的愤怒不平,既然如此,您做辅政公主的这段时间,一定做了不少有益之事,也向天下臣民施善政了吧?”
“先前贪污粮草一案,肯定也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为人女儿,您一定有好好的为父母守孝吧?”
“作为后辈,也一定晨昏定省,侍奉全氏太后吧?”
“想来作为长姐,又是辅政重任,也该效仿周公教导成王一样,每日关注皇弟读书,叫他如何理政,明白圣贤之说了?”
昌华长公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言以对。
汤义康见状,声音立时就提高了八个度:“什么?这些你都没做到?!”
“什么,你一心只知道在帷幔里跟柏彦卿鬼混,朝政料理的像狗屎一样?!”
“长公主,依照臣的看法,您还是太过于拘束和保守了,在先帝的宫室里宣淫有什么意思?先皇后还没有下葬,您应该带着柏彦卿,敲锣打鼓的到她的灵位前席天慕地,那才不辜负您这份盛情,这番真意啊!”
“先皇后如此远见卓识,选出了您这样出类拔萃的摄政,见到您在她的灵前欢天喜地的抒发着真情与野性,想来她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欣慰吧?!”
昌华长公主听到此处,已经说不出话来,激愤羞辱之下,泪落如珠,哽咽难以自持。
反倒是挣扎着吐出了口中堵布的柏彦卿为她抱不平:“汤侍中,你如此言说,实在有些过了,我与长公主其实……”
“什么情况,狗屎在说话?!”
汤义康先是面露惊色,继而恍然:“噢,定睛一看,原来是柏相!”
柏彦卿:“……”
汤义康撇了撇嘴:“还不如狗屎说话了呢!”
柏彦卿:“……”
他倒是想要开口,然而汤义康却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昌华长公主是蠢货,你难道就不是?难为天地造物如此辛劳,叫你们一对儿蠢货凑到一起去了!”
汤义康疾风骤雨一般连连发问:“长公主不知礼义廉耻,你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为父母守孝,你不知道为君后尽忠,你二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柏彦卿,你上任以来,都做了些什么?你有真正的办成过一件事吗?!”
“身为宰相,举荐数人,却都是昏庸贪婪之辈,害人无数,贻误军机!你该死!”
“先帝大行,孝期未出,你公然留宿于内宫之中,视国法与先帝于何处,又置当今天子于何地?!你该死!”
“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汤义康神情讥诮,不屑一顾:“即便自己身陷险境,也坚持维护一个你眼里的弱女子——哟呵,你心里边肯定感动坏了吧?肯定觉得自己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吧?!”
“狗屁!”
他满面嘲弄,当堂骂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宰相,可知道这两个字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你以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的就只有荣耀,没有担当和责任吗?!”
“先前数月,你将无数人的未来和命运置之度外,没尽过半分忠君安民的职责,甚至于还将他们推向深渊,现在却开始心疼一个受万民供养、锦衣玉食的公主?!”
“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第234章
昌华长公主与柏彦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真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汤义康却浑然不觉得这俩人有什么地方可怜。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
“先皇后业已薨逝, 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大周的国母,虽然她完全担当不起这个身份,也令先帝在九泉之下蒙羞, 但到底是逝者已逝,戮尸便不必了,去其尊号, 废其后位,便也是了……”
昌华长公主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鲜血好像都涌到喉咙处去了,好一会儿过去,才颤声道:“难道今日汤侍中要代替先帝行此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