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又小心近前去接孩子,不曾想那小郎君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睛亮亮的看着刚才拎住自己的人,大叫道:“我不走!”
保母又叫了几次,他都不肯理会,她又不能当着主家和客人的面强行把他拖走,一时为难起来。
冯明达见状,便摆摆手打发她退下:“他不愿意走,就留下吧,我在这儿看着便是了。”
保母有些踌躇的行个礼,退了下去。
冯明达用待客的礼节对待曹阳:“去书房说话吧。”
又吩咐身形隐于暗处的管事:“奉茶。”
曹阳闲适一笑:“叨扰了。”
冯明达走在前,曹阳走在后,年幼的小郎君亦步亦趋的跟着曹阳。
曹阳听见动静,就低头看了他一眼,那稚童也仰起脸,满面天真的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咧开嘴傻乎乎的笑。
冯明达察觉到这一幕,心有所感,轻轻说:“这孩子同你有缘呢。”
曹阳弯腰将他抱起,神色自若道:“就是不知道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冯明达长叹一声。
天子素来行事刚健果决,曹阳亦非拖沓之人,入得书房之后,便将那稚童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推到冯明达面前去:“有劳令君了。”
冯明达展开看了一眼,大笑出声:“啊!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么多党羽!哈哈哈哈!”
曹阳神色自若的等他笑完:“那令君现在有了呢。”
冯明达脸上笑意敛去,冷冷嗤道:“事到如今,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再上赶着为他驱使,攀咬朝臣?又不是自甘下贱!”
“此处只你我二人,并一个稚子,令君何必如此?”
曹阳对此只是一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来谈谈条件吧。”
冯明达尤且冷笑:“反正我是死定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曹阳便幽幽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令君为冯老夫人操持完丧仪之后便可自尽了,如此为之,一可以死得轻松自在,不必受刀斧加身之苦,二不必辱于刀笔吏之手,死前遭小人折磨,令君何以不曾如此为之?”
冯明达脸色顿变,嘴唇动了几动,到底不曾言语。
曹阳淡淡接了下去:“因为死很简单,但你无法不顾及活着的人。”
冯明达痛苦的闭上了眼。
曹阳语气仍旧淡漠:“你有妻子,有儿女,有兄弟,有孙辈,有母家姻亲,有座师同门,你一死固然简单,一了百了,但活着的人呢?你所逃避掉的痛苦,只怕都要加诸到他们身上了。”
冯明达自嘲的笑了笑,背靠在官帽椅上,仪态端持,仿佛又是从前风雅端方的一省宰相了。
“说说陛下的条件吧。”他说。
曹阳慢腾腾的“唔”了一声:“跟令君自己设想的差不多,夷冯家三族,唯有四房得以幸免;文襄公子孙不肖,谋逆造反,灵位移出太祖皇帝宗庙;兴庆宫太后业已出家,方外之人,不必为难;倒是令君作为首恶,只怕要挨上三千六百刀了……”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笑:“不过陛下又说,人岂能未卜先知,料定后世?实在不必因此苛责文襄公。而自他即位以来,令君办事还算得力,再兼之这一回还要再为他最后办一次差,凌迟处死便免了,斩首即可。”
这个结果,冯明达这段时日以来考虑过千次万次了。
太极宫的天子究竟会如何处置他,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他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但是除此之外……
冯明达放低身段,低声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累及先祖,死后也要以发覆面。我不敢奢求天子宽恕,只是小儿无辜,成年男子斩首,未满十岁的流放岭南,如何?”
曹阳看着他,冷冷道:“冯令君,就算我现在敢答应,你便敢信吗?你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天子法外开恩,宽恕冯家四房,已经给足了冯氏一族情面,如若不然,就该一个不留,再开冯家墓园,把死了的冯家人一个个挖出来曝尸泄愤!”
冯明达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久久无言。
曹阳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
如是过去良久,冯明达终于有了反应,捉住一旁因听不懂大人说话而一脸无聊的稚儿,用力的推到曹阳面前:“就这一个吧——我愿为陛下最后尽忠一次,只求能保全这一个!”
年幼的孩童尤且不明白面前正进行着一场怎样的角力,只觉得祖父捏住他肩头的那只手是那么的用力。
他小小的身体被制住,只觉得难受,不由得委屈大叫:“祖父,痛!”
祖父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的注视着面前人。
有热到发烫的液体不间断的滴到他的手背上。
他又叫了两声,见祖父始终不理会他,便气呼呼的撅起嘴来,目光触及到被濡湿的手背时,又被好奇心驱使着,低头舔了舔上边的液体。
是咸的。
……
曹阳再离开冯家时,手边就多了一个稚童。
那小儿满脸茫然,依依不舍的回头去看:“祖父,我不能见见阿娘,再去义父家吗?她今天还说要给我缝毽子,要带着孔雀毛的那种,我去义父家住几天,她忘了怎么办?”
冯明达热泪瞬间涌出,背过身去,厉声呵斥他:“快走,快走!”
曹阳则拍了拍他的背:“去给你祖父,最后再磕个头。”
那小儿懵懵懂懂的照做了。
出了冯家之后,远离了熟悉的环境,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于是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唯一一个熟人的手——其实这熟人也是刚熟起来的。
“义父,你要带我去你家吗?”
“不是,”曹阳说:“先去另一个地方。”
小儿刨根问底:“什么地方呀?”
曹阳道:“决定你以后到底是能管我叫义父,还是去死的地方。”
小儿呆住了。
“什么?”他瞬间警惕起来:“你是坏人?!”
曹阳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是啊是啊,你终于发现啦!”
小儿傻愣愣的看着他,面前人也没有像身边那些保母一样,满面温柔笑意的开始哄他,说都是骗他玩儿的。
他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你怎么欺负小孩儿啊呜呜呜……”
第33章
这一晚, 有许多人都不得安枕,睁眼到天明。
天色发乌的时候,都在心里劝慰自己, 等天亮就好了,然而真的到了天亮,局势却仍旧未曾有丝毫转圜。
到了往常上朝的时辰, 一夜未眠、早就穿戴整齐的官员们试探着出了门,没走出去几步,便被拦下了。
戍守在各坊市门口和街道要处的禁军客气而坚决:“天子有令, 今日免朝,诸位且回府去吧,无事便不要再外出了。”
官员如是,勋贵如是, 宗亲也如是。
……
纪王妃刚送了丈夫出门, 一转眼就见他回来了,不禁上前:“怎么又回来了?”
纪王摘下头顶长翅帽, 递到使女手上,同妻子道:“天子下令,今日无需上朝。”
纪王妃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又不由得担忧:“偏生大郎昨日出了门, 这会儿正好给堵在外边了,现下也不知情状如何。”
纪王宽抚妻子:“那是他岳家门上,还能薄待了他不成?俞大儒府上, 等闲没有人敢放肆的。”
纪王妃又叹了口气。
外边却有人来回话:“世子妃惦念世子, 打发人来询问消息呢。”
纪王妃听儿媳妇与自己心有灵犀,不由得感慨一句:“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淡淡的, 也不爱说话,对待大郎, 倒真是全心全意。”
将方才纪王告诉她的交待给来人,又多加了句:“叫世子妃宽心,没事的。”
仆从应声而去。
……
戒严一直持续到这日傍晚,眼见着夕阳西下,余晖洒落,长安各处终于又有了新的响动。
彼时柳玄一家正在府上用晚膳,桌上虽青蔬肉鱼应有尽有,众人却都吃的食不知味。
几个稚儿为这沉闷的气氛所摄,不安的哭闹起来,年轻的母亲慌了神,赶忙抱到怀里,一边安抚,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长辈们的神色。
柳老夫人见状不忍,柔声道:“都回自己院里歇着吧,别随意走动,便也是了。好好的孩子,别给吓着了。”
几个小辈应了声,带着孩子起身称谢,传话的人就在此时气喘吁吁的奔到了室外。
“天子传召,令老爷速速入宫见驾!”
略顿了顿,又说:“老奴瞧着,另一拨儿送信的往东边去了,大抵是往李侍中府上去的。”
言外之意,三省的宰相们大抵是都得了宣召。
柳玄听到此处,心便安了三分,向柳老夫人告罪一声,辞别妻小离家。
他心里边一直惦念着京中变故,清早官服上身之后便不曾脱,此时入宫倒是便宜,此时骑马出了家门,便见坊市之中仍处于戒严状态,宫城之上,禁军披坚执锐,随时应对不测之事。
如此到了宫门口,其查验之繁琐远超从前数倍,柳玄对此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奇怪。
一路被人引着到了御书房外,却不曾入内议事,而是往偏室去暂待,也是到了地方之后柳玄才发现,除去他和侍中李淳、中书令王越之外,其余三位宰相都已经到了。
柳玄没有贸然开口,只投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其余几人几不可见的摇摇头,示意自己对于当前形势也是一无所知。
只有董昌时用下颌示意御书房,低声说:“宗室们已经在里边了。”
宗室吗……
柳玄心头微沉,默不作声的坐了下去,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
……
因着曹阳的缘故,代王前不久才进过一次宫,出宫之前心绪还很复杂,介于一种被坑了和好像没被坑之间反复横跳。
被坑了——天子对于自己的所求所请好像并不奇怪,顺水推舟、借力打力,把先帝时期的五位统领给清走了。
没被坑——代王就是冲着处置曹阳而进宫的,天子最后的确把曹阳给处置了嘛!
纠结到最后,代王自己也放弃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早明白难得糊涂的道理,过日子嘛,差不多得了。
继续在府上含饴弄孙,莳花弄草,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长安惊变,各处戒严,禁军铁腕掌控京城。
历经数朝代老人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性。
好在天子并没有叫他猜测太久,是日午间,便降旨将他传召入宫,而除去他之外,成王、周王、纪王、吴王太妃、郑王太妃等人也同时接到了旨意。
几个人在御书房外碰头,代王心头便是一个咯噔——这阵容,较之当日皇太后被拉下马那天还要隆重啊!
纪王之外,还多了一个天子之父,周王!
到底是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叫宗室要人尽数集齐于此?
总不能是天子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将皇太后明正典刑了吧?
也不对。
对付一个放弃一切尊荣、落发出家的老妇,天子何必如此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