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相吾

作者:相吾  录入:05-07

  嘉和大手一挥:“你不懂,在我看来,荀引鹤就是不如小意温柔的书生好,谁爱嫁,谁嫁去,反正我死也不嫁。”
  郗珠遗听到她说不肯嫁荀引鹤,也顾不得其他了,就为要个准话,道:“可是范廉是有家室的。”
  嘉和道:“范廉当然很好,可他有家室,不肯为了我抛弃他的娘子,确实很可惜,可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书生,今年中了两榜进士的那可还有好多呢。”
  有人道:“两榜进士里好多年纪都大了,要年龄与郡主相衬,才学相貌都过得去的,只剩状元郎沈知涯了,可听说也是个有家室的,郡主只能再等下一次放榜罢。”
  嘉和却笑了笑,没有接话。
  *
  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江寄月自那日听周昭昭与范廉说完后,便关心上了徐纶的事,这日,她换了外出的衣裳,一路走到了京兆尹的府门。
  那些哭坐喊冤的人一个都没少,京兆尹许是不堪其扰,把衙门闭上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都说官府是做贼心虚,官官相护,于是那原本还信徐纶几分的人如今也倒戈起来。
  江寄月听得都觉得可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根本不需要认识徐纶,就可以在流言蜚语中把他们的逻辑圆满,编出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然后那个故事在十传百的过程中,逐渐被忘却来源,反而成了不可说的秘辛,与处心积虑要被掩盖掉的真相。
  江寄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把戏简单却好用,重要的是,人人都举刀杀人,却没有人需要为这样的罪行负责,流言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中伤之人千疮百孔。
  可是也不该这样欺负好人啊。
  江寄月难过地看着,为江左杨,也是为了徐纶。
  就在此时她听ᴶˢᴳ到了开道声与马车车轮的轱辘声,还没等她循声望去,就听见身旁的人说:“看马车上悬的灯笼,是荀相来了。”
  江寄月精神一紧,就见荀引鹤在簇拥下,登上了京兆尹府衙前的数级高阶,那些人也不哭了,还不等荀引鹤走到面前,就纷纷跪倒,口口声声喊着:“相爷为我们做主,还我家人清白啊。”
  那场面好不可怜。
  可这也是一种绑架,他们以自己的可怜为武器,尖锐地挟持着所有人,以同情为界限,区分道德的阵营,而真相在阵营之外,并不重要。
  江寄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荀引鹤的声音温和,如寺庙的晨钟暮鼓,让所有人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们的冤情朝堂有所耳闻,徐纶生前久负清名,死后却有二十三位含冤之人联袂状告,陛下与我都为之骇然。”
  有人哭道:“是啊,都说徐大人清正廉洁,谁能想到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收了别家的银子,就把我儿子绞死了!”
  又是一片哭声。
  荀引鹤不慌不忙等他们哭完,慢慢道:“只是如今徐纶的亡妻也状告了一纸罪状,道你们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她夫君的清白,那纸鲜血淋漓,至今未干。”
  那二十三人此起彼伏喊道:“她血口喷人,相爷,你要信我们啊,我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权没势的,要不是真有冤屈,何必要与官相斗。”
  荀引鹤道:“朝堂放任你们二十三人在京兆尹喊了两天冤,想来你们每人轮转,也至少讲了两次冤屈,既然如此,公平起见,让徐夫人说说也无妨。”
  有人急道:“她怎么能说呢?她一个官夫人,又是识字的,比我们这些庄稼人会说话,大家都会被蛊惑了。”
  荀引鹤道:“朝堂只以真相断案,不问人言,若诸位觉得单凭言语高下,就能蒙蔽朝堂,那么这冤永世都申不了,各位还是尽早散了为好。”
  二十三人面面相觑。
  荀引鹤道:“诸位能留下,必然是对朝堂还有几分信任,朝堂自然要担得起诸位的信任,此事既然有隐情,两方该各有申辩的权利,如此才能把真相辨明。何况你们有二十三人,带着二十三个真相来,徐夫人只有一人,精力有限,她或许能驳两三个,但驳不了全部,必然会早早露出马脚,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在商量,没有给二十三人施加压力,那二十三人还没决定下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在说了:“那就让她说说吧,既然她不服气,觉得自己的夫君是被冤枉的,那你们说到她服气为止,让她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狗官。”
  “对啊,反正你们有真相,你们是含冤而来的,你们怕什么!”
  江寄月仔细看了下带头喊话的那两人,当是新来的,方才在人堆里没见过他们,但有了他们起哄,别人也都喊道:“是啊,说说怎么了,我们也想听听细节呢。”
  荀引鹤挥了挥手,侍刀下去,从另外一顶轿子中请出穿着孝服的徐夫人来,她面容清瘦,身子如柳枝般随风就要倒,脸上泪珠不断,眼哭得通红,连那几节台阶都是人扶上去的,孱弱得让人不忍心指责她,。
  人群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当双方都把可怜的长矛祭了出来,人们站在长矛中间,有些难以抉择阵营了。
  就在此时,徐夫人跪了下来,双手举着一封书,声音柔弱,语气却很坚定:“相爷,妾身以血水亲写一封状词,告这二十三人收人钱财,污我夫君清白。妾身与夫君结发二十年,过了二十年的贫苦日子,哪怕夫君生前已位列九卿之一,但因俸禄不足以应付家小开销、公务应酬,还欠着米行五两银子,成衣坊八两银子,其余米醋铺子、香料铺子等不一而足,相爷一查便知。因此妾身敢为夫君做担保,若夫君真有一桩案子冤了这二十三人中任一一人,妾身愿替夫君以死谢罪。”
  满堂鸦雀无声。
  不止是为了徐纶身为刑部尚书还负债累累,还为了徐夫人的胆气。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这徐大人生前恐怕真的是个公正的,否则徐夫人也没这个底气敢说出替夫君以死谢罪的话来。”
  有人摇摇摆摆:“可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那人道:“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要你为自己的兄弟作保,你敢么?可徐夫人不仅敢,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说明她就是知道,或许别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徐大人绝对不是。”
  “再则徐大人若不是真穷,和别人似的,养点侍卫府兵,能被几个庄稼汉刺死吗?依我说,他们就是欺负徐大人。而且这些人说的都是陈年旧案,想来积怨已久,怎么早不来杀徐大人,偏偏现在来杀大人,我可是听说徐大人现在审的是涂县林家的家主的案子哦。”
  那声‘哦’当真是意味深长,语音婉转,简直转到了人们那颗就爱看阴谋与秘辛的心中。
  于是他们纷纷附和:“这话有理啊。”
  如此,荀引鹤不仅把堆积发酵的舆论拆解完毕,还把风向扭向了自己那方。
  江寄月望着遥遥站着的荀引鹤,突然理解了他,或许这个世道真的容不下君子,为了阻止卑劣者的阴谋,连君子都得先面目狰狞起来。
  如果江左杨出事的时候,荀引鹤在,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江寄月想到。
 
 
第39章 
  荀引鹤在, 府尹自不敢僭越,把“明镜高悬”下的座位让出来给了他, 自己另外命人搬了个小桌子在下面陪审。
  二十四个苦主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连同涌进来围观人,京兆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简直跟集市一样。
  但即使在攒动的人头中, 荀引鹤仍一眼看到了江寄月,她正被一个婆婆挤得东倒西歪,差点就要从人群中被夹出去了。
  荀引鹤招来侍刀:“控制一下人数, 给每个人都安排上凳椅。”
  侍刀作为侍卫, 自然耳聪目明,了然退下。
  江寄月因为被人群挤出去正感到郁闷, 就看到拿着呼威棒的差役过来道:“这次案子时间长,估计得审上四五个时辰, 届时只怕天都要黑了,赶着出城或是有事要忙的尽早走, 给别的人腾地, 届时开始审案了, 可不允许你们喧哗出声了。”
  他这样一说, 有些住在城外的思忖自己没那么多闲时能陪着, 便退了出去, 江寄月刚巧能补上他们的位置。
  那差役招招手, 就有人搬来了凳椅。
  何时去衙门旁听还有这样的优待, 都说荀相宽厚,能体恤百姓。可江寄月抬眼扫去, 无意与荀引鹤四目相接, 他的嘴角噙了点笑意, 目光缱绻温柔,显然是见到了她。
  江寄月忙移开了眼。
  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了。
  这次堂审果然审到金乌西坠还没审案,实在是因为二十三个案子,大多都是陈年旧案,案卷都没找齐,想靠证据断案已经是不能了,喊冤之人有备而来,扯了一些证人来作证,也不知道那些证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江寄月听得头都有些大,觉得这事难办,不由担忧地看向荀引鹤。
  在那些纷杂之中,他是唯一的清净,像是照在荆棘丛中的清冷月色,不慌不忙道:“那便一个一个先来。”
  于是只留头个案子的苦主,证人与徐夫人在堂上,都端了软凳,煮了热茶,舒舒服服地坐着,与他们闲谈起来,似乎很没有目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的,荀引鹤的记忆力好,盘线索能力强大,有些看似无关的事往往会被他牵住去打苦主的逻辑漏洞。
  就比如现在,那苦主怎么也想不到,荀引鹤随口问了句:“还记得当时树上开了花没有?”
  苦主答:“开了花的。”
  就会被荀引鹤问住了:“苹果树四五月才开花,仵作验尸时,却从死者的肚子里发现了菱角,怎么回事?”
  苦主支支吾吾:“许是小的记错了,那并不是苹果树。”
  荀引鹤道:“你说死者遇害的莲塘正挨着你家果园,不是苹果树,是什么?”
  苦主忙道:“应当是没开花的,小的记错了。”
  底下一片嘘声。
  也有一些是荀引鹤问完案情后,就与苦主闲聊,苦主正放松着,荀引鹤突然语气一变把话题重新翻上去询问案情,越翻越深,越翻越细节,越翻越让人猝不及防,神经是崩也不是不绷也不是,这样反反复复折磨,苦主率先扛不住,漏了马脚的有很多。
  如此高强度的审问,旁听的人都有些扛不住,衙役来换了三四次茶水糕点,因为太舒服直接睡过去的都有。
  堂前被问讯的苦主却如坐针毡,只觉脑子完全不够用,记得刚编的话却不记得之前编的,错漏百出,恨不得从没来过京兆尹。
  只有荀引鹤还保持着精力,从容ᴶˢᴳ应对着车轮战。
  后来连江寄月都有点扛不住了,荀引鹤前面的那盏茶就倒过两次,她都有点担心荀引鹤的喉咙受不受得住。
  终于审完了六位苦主,几无意外都是曲告,荀引鹤把人丢给府尹:“接下来府尹应该能审了吧?”
  人是在京兆尹喊的冤,他无能不能解决,还要请来荀引鹤帮忙分忧,已经够丢人了,他还在担心明年考核评绩大约没有优了,此时听问,哪还敢说不能,忙点头如捣蒜。
  荀引鹤转眼看去,府门口围观的人已经散了,江寄月也不见了踪影,他敛神垂眸,侍刀偷偷问道:“可要请江姑娘去马车上等着?”
  荀引鹤道:“让她先回去罢。”
  侍刀道:“那属下给相爷拿些吃的。”
  荀引鹤道:“不用,饿着就好。”
  他又开始忙起了收尾的事,其实那些事已经不用他管了,但荀引鹤心血来潮想管,侍刀也不好说什么。
  *
  江寄月循着月色归了家,沈母还在等她,沈知涯的屋子暗着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不在,江寄月也没去理会。
  沈母从厨房端出一碗素面来:“阿月,吃点儿罢。”
  她搓着双手站着,围裙上是斑点的厨房污迹。
  自被沈知涯下过药后,江寄月是一口都没吃过沈家的饭菜,没有银子时宁可顿顿啃烧饼也不吃沈家一口热菜,显而易见,是对沈家再没有任何的信任了。
  可沈母自觉她是无辜的,她不希望江寄月一直与她有嫌隙而不能和好如初。
  江寄月注视了两秒那热气腾腾的面,终究还是移开了眼:“我吃了些糕点,并不饿,就不吃了。”
  沈母眼里流露出了失望,但江寄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那件事后,大家心里都生了疮疤,江寄月也还没有痊愈,无法忍着伤痛去慰问别人。
  即使她也知道,沈母是无辜受累的。
  江寄月回屋洗漱完毕已经很迟了,荀引鹤仍旧没有来,周昭昭说他已经开始议亲了,江寄月也很难说清楚他不来,是还在忙公务,还是被家事牵绊住。
  原本么,外室本就是一时寻欢的场所,人无论怎样,总归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的,荀引鹤就算不议亲,他的家也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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