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说寓情于景,所以他未见过云松却能雕出木簪赠她,而对于江寄月来说,云松所寄托的感情太多太复杂,却每一缕都与荀引鹤无关,她很久都难以下笔,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
荀引鹤找回了声音,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笃定的说:“你画的是你眼里的我。”
也不尽然。
荀引鹤的为人对于江寄月来说,还是太矛盾,太复杂了。他伤害过她,但也是除开爹娘外,对她最好的人。他不是好人,但做过许多好事。
江寄月在梳理对荀引鹤的感情时,总会想起沈知涯的质问,一个能想到用那样狠毒的手段去报复的人,心里到底还剩了多少纯良。
这个问题,江寄月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可后来她选择了做糊涂人,因为人原本就是矛盾的。他有这面的好,也有那面的坏,许多文治武功的帝王也并不是个好人,但不能否认,在他们的残忍政治手段下,还给天下的是河清海晏。
无论如何,至少后来,她在荀引鹤的庇护下活得很好,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想,如果没有遇上荀引鹤,沈知涯把她送给的是别人,她现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处境。
所以最后她画了这样一株云松,而云松下,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她心底里的保留,至于最后那些绿色是会长出花草来,还是因为云松的遮蔽见不了日光枯败死去,她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至少是有了绿色,是有了希望的。
荀引鹤轻声问她:“卿卿,你现在是否不会后悔嫁给我了?”
江寄月起初同意和他在一起,后来又愿意与他成亲,到底有多少出于对现实的屈服,两人心里都有数,只是都是聪明人,所以选择避开不谈罢了。
昨夜江寄月突然和他说想要放过郗氏时,他意外之余却只是觉得江寄月心善,可在黑暗中,江寄月幽幽叹气道:“我能理解她,她很可怜。”
郗氏即使有父兄,也与没有父兄的江寄月一样孤苦伶仃,所以她像理解自己当初要杀了沈知涯一样,也理解郗氏为何要把荀引雁拖下水。
尽管那也殃及到了江寄月己身。
但唯一不同的是,她知道孤身在外的女子会遭遇多少人身危险,也并不如男子般好找营生,所以她不会像荀简贞那样逼迫郗氏去做一个决定。
她同样理解郗氏的屈从与懦弱。
就是那样简单的九个字与一声叹息,荀引鹤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她所有的未尽之语,他搂着江寄月细腰的手臂开始僵硬,总感觉上面长出细细密密的尖刺来,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原以为经过那么多时日的相处,江寄月总该淡忘了最初的事,可是原来不行,她仍然会时时忆起。
荀引鹤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江寄月独自走进祠堂时,他便心烦意乱得很,不知道江寄月会与郗氏说些什么,也很怕她会与郗氏说些什么。
所以当这样一幅云松映入眼帘时,素来沉稳的荀引鹤内心称得上是欣喜若狂,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为要一句肯定,可怜巴巴地看着江寄月。
江寄月望着那幅画道:“至少,我感觉到孤苦伶仃的时候少了很多。”
荀引鹤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肯给我一个庇护你的机会。”
江寄月给荀引鹤准备的礼物并非如此简单,她还吩咐侍剑准备好了火炉与红薯。
当时他们还在别院时,荀引鹤差点就因为嫉妒沈知涯,想在酷暑时节和江寄月来个火炉埋红薯,被江寄月拒绝后,还失落了小会儿。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等落雪后的日子,荀引鹤忙得脚不沾地,三次的休沐他能休上一次都算不错,江寄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荀引鹤以为她都忘了,却原来没有。
无论江寄月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嫁给他,但她待人向来真诚,既然已经打算和荀引鹤试一试携手白头,那么她就会把荀引鹤的事情记着,一次期盼的烤红薯,一幅许诺的画,都是她对荀引鹤上心的证明。
她已经坐下开始预备生炉了:“其实最地道的还是自己埋个灶头出来,红薯,玉米,地瓜都可以丢进去,但外头雪景美极了,我不太忍心破坏,在屋里也是一样的。”
身边的小凳还是空的,她抬眼:“夫君?”
身后忽然靠过来宽厚的胸膛,双臂在她身前收拢,拢得很紧,属于荀引鹤的气息把她围得密不透风,江寄月被唬了一跳,才拿起的打火石又掉在了地上,她却没有心思去捡,她感到肩窝里沉沉的,暖暖的,是荀引鹤埋在里面。
江寄月伸手去抱他的手臂,安慰似的摩梭着道:“怎么了?”
荀引鹤闷声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江寄月道:“怎么会?”
荀引鹤道:“从前那些不过是人情往来罢了,送的人不记得,管家也会替他们记得,他们送多少,往后我要还回去多少,很没意思。而且也不是惊喜,就算是私交好些的,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便是夏云辉,也只会在寻到好琴好画或者古籍时想到送他,大家总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就该喜欢这些。
但那些不过是荀引鹤依从荀府安排表现出来的社交形象罢了,从来都只是流于表面,未达及内心。
可若要让荀引鹤说,在收到江寄月的礼物前,他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毕竟似乎礼物送来送去也就这样了,也只有这样送,也不会让他百忙之中还要去思考别家突然送了不一样的礼物来,是不是别有用心。
因为在世家交集的范畴里,礼物从不与‘我喜欢’挂钩,就算费劲投其所好,那份再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因为‘利益’二字被冲淡了‘礼物’本身的意义,而更像是投名帖,一种客气。
而荀府对他成长的干预太早,在‘他’未觉醒之前,他便已经戴上了‘引鹤’的面具,所以他只能隐隐感觉自己不喜欢,可真要说有什么喜欢的,其实也没有。
毕竟面具摘掉后的那张脸是空白的。
但最可笑之处就在于,脸虽是空白的,没有五官,可形状早已被面具注定了,因此他也难以再融入其他的生活,譬如,即使他很厌恶荀老太爷对他的管束,让他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但真要他去打雪仗,他此刻明明有这样的资格,荀老太爷早就管不了他了,他也没办法去了。
面ᴶˢᴳ具塑出来的棱角形状尖锐无比,难以融入童趣。
与此类似的,还有他的惯性思维,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曾与江寄月说过,罪至不悔过。不是不想悔过,而是没有办法悔过,他的底色便是浓烈的黑,难以变更了。
一直以来,荀引鹤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现在,江寄月送了他两份礼物,每一份都在荀府的教导之外,与每一个严格按照亲疏远近,官轶品级,利益远近忖度过而送出去的礼物不同,这两份礼物不讲规矩到几近野蛮,但仍旧成了荀引鹤的心头好,荀引鹤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
可能面具下的五官也不模糊,只是他从前没有能力看清,可尽管如此,他已经顺心而动了。
毕竟在他尚且无法辨认内心时,他给自己选的娘子,也不在荀府的教导之内。
这样的事,就和孔夫子在论述君子时,从不讲君子该如何,只说小人如何,但后人依然能从小人的反面推出君子如何一样。
荀引鹤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刻,那么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他是真的很爱很爱江寄月,不是因为执念,不是因为喜欢她身上的某个特质,而是江寄月原本就是他希望成为的,可这辈子再也无缘的自己,是他的人间理想,是他毕生都要去仰望的太阳。
所以他才会一点也不介意江寄月和荀府的格格不入,也一点都不想为了有个所谓的贤内助去改变她,即使她的这些不适应很有可能会给他造成一些麻烦,他依然要江寄月是江寄月。
江寄月哑然失笑:“只是两个不值钱的礼物而已,你这样……真是……”江寄月在心底叹息,荀引鹤平时受过的温暖到底得有多么的少,才会被这两样东西感动成这样,她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头,“我以后多送送你。”
手指触到荀引鹤头顶时,江寄月愣了下,荀引鹤也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她,江寄月有些尴尬,局促地收回手去:“我不是……我就是……”
江寄月都想砍了自己的手,很多男子是不愿意被人摸头的,毕竟摸头这个动作,原本就有种下位者被上位者怜惜的卑爱感,不是打发小孩,就是逗弄宠物,真的很不体面,很丢自尊。
江寄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荀引鹤竟然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怜爱。
他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怜爱?
荀引鹤却把头伸过来了:“没关系,你摸吧,摸起来很舒服。”
今天的太阳究竟是打哪出来的?江寄月听到这话,头回怀疑自己可能处在梦中,之所以梦到这个,也是因为她内心深出太过渴望摸荀引鹤的头而已。
可是堂堂相爷,荀家家主,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当作宠物逗弄。
江寄月迟疑地道:“算了。”
荀引鹤道:“为什么要算了?每一次和你有肢体接触,我都很高兴。”
江寄月看向他,荀引鹤确实很依恋她,这从他们刚在一起时,江寄月便察觉了。只要他没事,就总愿意黏着她,抱着她,江寄月敢说,她几个月与荀引鹤的肢体接触都要比和沈知涯几年的多。
当时她便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印象里那么严肃的人,私下怎么会是这个性子。
当时她还觉得不是她看走了眼,就是人不可貌相,以致于每次那些孩子看着荀引鹤露出怕怕的神色时,她总觉得不至于,荀引鹤根本就是很好相处的。
便听荀引鹤道:“我生下来后,娘亲就没怎么抱过我了。”
年幼的孩子是最有孺慕之情的时候,也是最离不开娘亲的怀抱的时候,但他是男孩,又被给予了厚望,所以荀老太爷断不允许他成为那种哭哭啼啼要娘抱的软弱鬼。
他生下来就被抱离了荀老太太身边,一直由乳母带着,但断奶后,连乳母都没了,教养他的换成了控制欲极强的荀老太爷,在老太爷身边,就更加没有温情了。
他那时小小的,走路还蹒跚,但连跌碰到了后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他但凡嘴巴瘪一下,荀老太爷就会拎着戒尺看着他,那副模样,好像荀引鹤哭一下,他就能打得荀引鹤直到把戒尺打断为止。
所以这样长大的荀引鹤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不需要什么温情的,他习惯了自己孤零零地站着,迎着四面八方的寒风。
反正天冷了,多加件冬衣就是了。
直到后来,他第一次抱到了江寄月,那样近的距离,那样真切的体温,他能听到江寄月轻轻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胸腔里活跃的心跳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冬衣多厚,都暖不过人类的身体。
于是荀引鹤开始疯狂地迷恋拥抱,喜欢亲近的不设防的距离,在床帐里拥抱时的喁喁私语,似乎可以穿过时光去温暖书房里的冰冷。
所以,荀引鹤怎么会拒绝江寄月主动地触摸?
江寄月听着却觉得五味杂陈,她不再有所顾忌,摸了摸荀引鹤的头,道:“爹爹对你真是太严厉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荀引鹤道:“过去的事了,况且他现在也病得起不来身,不用在意。”
荀老太爷是从江寄月敬完茶后第二天开始病了的,府里请过大夫来看,但没有请太医,大夫进去时,陪着的只有荀老太太,荀家三个儿媳都没有听到荀老太爷的病情。
但荀老太太出来后,也没说荀老太爷怎么病了,病得又如何,之说他要静养,以后不用跟他请安了,府里的一切宴席,他身体好了自会参加,若不好也算了,不必多请。
江寄月回来后,还和荀引鹤提起,问他要不要进宫向皇后求个太医来,但荀引鹤听完了,也只是说:“娘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罢。”
并没有下文。
江寄月的思绪刚往那头一转,便被荀引鹤突然收拢的怀抱拉回了思绪,他道:“卿卿若是可怜我,可以多抱抱我的。”
第94章
那种曾经以为荀引鹤是掌中乖顺小猫的错觉又回来了, 江寄月心底柔软了一下,道:“好了, 再抱下去, 又要吃晚膳了,红薯还要不要吃了?”
荀引鹤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开手,但没立刻离开, 而是掰过江寄月的脸,吻了吻她,方才肯在江寄月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下, 抬头就见江寄月望着自己。
他笑:“再亲会儿?”
江寄月撇过脸:“不正经。”
打火石擦出火焰, 红彤彤的火光映上江寄月的脸,刚好把升起的红晕又掩盖了下去。
荀引鹤摸摸她的脸:“好热。”
臊得江寄月张嘴咬他的手, 他收得快,自然是咬空了的, 惹得江寄月气嘟嘟地看着他,荀引鹤道:“你摸摸我的脸, 也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