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嫉妒也好,还是不舒服也罢,总而言之,荀简贞想让荀引鹤继续孤苦伶仃,在她看来,荀引鹤不配得到别人的理解与维护。
所以即使江寄月表现出了抗拒,她也要抓着江寄月的手,告诉她:“因为二叔手里的药毒性太强了,你才嫁进来多久,祖父就下不了床了,他说这样不行,太快了,要是祖父死了,他需要按例守孝三年,可是二婶你还没有怀上孩子呢。”
荀简贞的手摸上了江寄月的小腹,江寄月觉得小腹一阵抽疼,好像此时她的肚子里就孕育着一个怪物。
荀简贞笑道:“二叔说我的药就很好,药性不强,可以控制着他等二婶有了孩子后再死,最重要的是,能让祖父半死不活。祭祖时你也看到祖父那张脸了吧,可没少被折磨呢。”
“够了!”江寄月把荀简贞的手甩开,可是接下去要说去的话,她并没有勇气说出口。
她敢替荀引鹤作保他没有杀父吗?
脑海里闪过她提议给荀老太爷请太医,荀引鹤却拒绝了时的画面告诉她,她不能。
甚至于,即使江寄月不愿回想,可是大脑仍旧自动地回放着当时的情景,画面逐渐清晰,逐渐拉近,到了最后,连荀引鹤眼里的冷漠与狠厉都一清二楚。
江寄月不能清楚这究竟是她看到的画面,还是在荀简贞的讲述后,心理暗示着她脑补出了那么多。
江寄月只是觉得,荀引鹤忽然陌生了起来,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明明熟悉他的每副神情,可是竟然在每一副的熟悉后,还潜藏着那么多她看不出的隐情。
此时,她方才与荀简贞所说的那句“我与你二叔之间并没有什么互相隐瞒,不能见人的东西”成了最响亮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江寄月道:“弑父是杀头的重罪,我不信你们一两个的都能这么疯,我……会请大夫好好看看的。”
荀简贞道:“我给我的好父亲预定的死亡时间是正月二十,元宵结束了,还留出日后祭奠时准备器具的时间,好不来打扰我们过年的喜气。二婶若是不信,且看那天他会不会死吧。”
江寄月喃喃道:“你真的疯了。”
荀简贞道:“大概这就是血脉吧,我憎恨着这个家,也憎恨着二叔,可是,荀家三个孩子里,我是最像二叔的,真恨啊。”
*
荀引鹤归家时,已经近子时了,正房的灯烛并没有如往常般亮着,荀引鹤随口道:“说了那么多次,终于肯给我省这个灯烛钱了。”
原本江寄月日日都要等他回来,可总也等不住,不知不觉就睡了,屋内烛火通明的,她睡得也不舒服,需要把被子拉到头上蒙着睡,荀引鹤总担心她透不过气,说过她几次,次次无果。
今天看到她熄了烛火,荀引鹤倒是有些欣慰,小姑娘终于听劝了。
侍剑小声道:“今天夫人情绪不对,夫人与大姑娘出去过一趟,回来后情绪便不对劲,都没有用膳,很早就睡了。”
荀引鹤挑眉看她,侍剑低下头去:“夫人并未让属下近身跟着,是以属下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最后夫人与大姑娘似乎起了冲突,但双方都很克制,声音依然压得很轻。”
荀引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洗漱完,换了亵衣进去,并未点灯,摸到床头。
江寄月侧身面朝里睡着,只占了偌大床铺的一小块,荀引鹤顺着床铺摸了进去,搂住了她的腰。
原本一动不动的江寄月却忽然颤了下,似乎想摆脱这忽然探进来的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手就不动了。
原来她并未睡着,还被荀引鹤吓了一跳,荀引鹤笑了,安慰她道:“是我。除了我外,还有谁能进咱们的屋子?”
江寄月“唔”了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有些沙哑,隐隐能听出她情绪并不佳,甚至让荀引鹤怀疑她是否刚哭过。
荀引鹤掰过她的身子,问道:“怎么了?”
没有点烛的冬夜暗得很,荀引鹤看不清江寄月的神色,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荀引鹤便确定下来,她确实刚刚哭过,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
荀引鹤语气便温柔了下来:“侍剑说今天荀简贞来找过你,怎么了,她闹得你不开心了?”
原本荀引鹤是预备等江寄月被弄得迷迷糊糊时在问的,到那时她被刺激得脑子都不会转了,套话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今天江寄月这般不配合,恐怕没那么好得手。
江寄月沉默了很久,直到急促的呼吸声也变得平稳了下去,她才开口说话,好像刚才的沉默不是无法回答荀引鹤的问题,而只是想平复一下,让自己说话声可以顺点。
江寄月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没有弄得我不开心,只是后来我与她聊起来些过往,我有些心疼夫君罢了,所以夫君不喜欢爹爹,我也能理解。”
荀引鹤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江寄月在套他的话,因为按照江寄月的性子,如果她真的心疼了荀引鹤,在荀引鹤上床的那刻,她就会靠过来,抱住他,这个时候哪怕荀引鹤求/欢求得凶点,她都会包容他,而不是如方才那般的抗拒。
荀引鹤的笑淡了点,他想,荀简贞总不至于那么找死吧,好端端的,荀府无事发生,梨湘苑也如她所愿安然无恙着,她到底想发什么疯。
但他嘴上却很温柔地道:“荀简贞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心疼我?这丫头还知道促进二叔与二婶的感情,也是个懂事的。”
江寄月毫无所觉,只是用祈求的语气道:“夫君,我们请大夫来给爹爹看看,好不好?”
江寄月想了很久,仍旧对于这样的境况感觉无所适从。
受到伤害的是荀引鹤,她无法替他大度地说放下了,不在乎了,而且无论是对待荀引鹤,还是能毫不犹豫地废掉荀引鹄,都可以看出旬老太爷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
哪怕只是想到荀引鹤扭曲且拧巴的性格,江寄月都可以理解荀引鹤对荀老太爷的恨。
可是弑父这样的事,真的还是……
江寄月的眼泪都在不知不觉间掉了下来:“我不想你被活剐。”
荀引鹤手顿住了。
女孩的抽泣声在枕间很清晰,每一声都精准地落进了荀引鹤的耳朵里,他呼吸一下子就停了,过了好会儿,他才后知后觉般抬手擦去江寄月的泪水,可是那泪水真是多,他感觉都能淹到他的腕骨了。
荀引鹤道:“不会被发现的,你不要担心。”
江寄月道:“都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姑娘都看出来了,你又哪来的侥幸心理?何况他好歹是你的父亲,你可以好衣好饭待他,对他置之不理,撇开就是了,又何必给自己造这个杀孽,他如今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吗?”
荀引鹤道:“卿卿,事情并没有你想得这般简单的。父亲他掌控欲权,当初能同意我们的婚事,也是我用陛下和前程把他算计得彻底,他才彻底妥协了,可是一时的妥协,不代表永远的许可,以他的脾性,他一定会狠狠地报复回来。我平素在家还好,若我不在家呢?你应付不了他的。”
江寄月道:“你别把我想得一无是处,我可以应付的。”
荀引鹤抱住她,道:“卿卿,我不是看不上你的意思,而是你的性子实在太好懂,又太懂得为别人着想了,当年一个沈知涯就能把你害得沉郁了那么久,何况是我父亲,他很会看人心。”
怕江寄月不信,荀引鹤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从你处入手,以孝道来压制你,你很难反驳他,他最会讲道理,歪理都能说出正理,除非你完全不在乎,没有这些道德上的负担,否则你就被他牢牢掌控住了。然后他会想办法搞坏你的身体,让你不能生,之后你需要无数次应付郗家母女那样的事,我确实不会动摇,可是你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心理压力吗?”
“ᴶˢᴳ无论怎样算,只要我想阻止他这样对你,最后都免不了要起冲突,他感到我的不受控制后,只会对你越来越压迫,我总是看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的处境迟早都要面对,既然如此,还不如防患于未然,又何必让你多吃些苦头呢?”
江寄月听了之后,心情更是低落:“所以还是为了我,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此了。”
“什么是为了你,明明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要娶你,是我想要你好好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幸福。”荀引鹤摸摸她的头,“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我走每一步前,我都有仔仔细细地思考过,并非一时冲动,所以怎么能说你是红颜祸水呢?”
江寄月道:“可是,我还是担心被发现了怎么办,大姑娘都看出来了,她会不会和别人说?”
荀引鹤道:“如果她不想活了的话,尽管去,父亲刚病倒时,请来大夫看过,当时留下的脉案可是说他身子康健。而且后来那药粉都是她下的,她告我,自己也摘不干净,何况她弑父又杀祖父,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还会连累她妹妹的名声,她没有胆子的。”
江寄月忽然想到荀老太爷病倒后,荀老太太的表现,道:“那娘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荀引鹤道:“大约知道,但她选择了沉默,不是吗?”
江寄月一下子就说不上来了,这也是她觉得这件事最难处理的办法,荀家不正常,从上到下都不正常。那些在外人看来,绝对无法接受的是,在荀家,两个人做了,一个漠视了,这样反而衬得江寄月的抗拒难受而有些矫情。
在这样怪异压抑到人人扭曲的环境里,她想要荀引鹤做个正常人,真的很难,很难。
第97章
江寄月翻过身, 抱住了荀引鹤,很紧的力道:“我知道, 你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爹爹那样的父亲, 如果是我爹爹那样的,你这样对待他,就是猪狗不如。可是都说儿子要孝顺父亲, 父亲也要爱护孩子,他都没有爱护你,我也不要强求你孝顺, 不然那就是愚孝。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爹爹也不是那样教导我的。”
“但是,”她顿了顿, 声音很紧张,“你知道不孝是十恶之重罪,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赦免的吧?你一定一定要把这件事藏好,千万别让更多人发现了。”
从他上床, 江寄月用哭音告诉他, 害怕他被活剐开始, 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善解人意都出乎荀引鹤的意料, 原本他以为这样的事被发现后, 江寄月会质疑他的人品, 会责骂他。
可是江寄月都没有, 她最担心的是荀引鹤被发现了, 被处以千刀万剐之刑,再三问的也是会不会被人发现的。
可能正如她所说的那般, 江左杨不是那样教导她的吧。宁公公对江左杨有养育之恩, 可江左杨也并没有被孝道束缚住, 而是从心选择了他的人生。
也就是江左杨这样的人,才不会教导出一个愚孝的孩子。
荀引鹤感激地道:“你不用担心我,卿卿,我会处理好这些的。”
江寄月点点头,就把手松了,然后正要把身子转回去,荀引鹤忙扳住她的身子,迎上去道:“怎么放开我了?”
江寄月道:“荀引鹤。”
她叫他的全名。
荀引鹤收了笑,严肃起来了。
江寄月道:“我的部分理智和情感确实可以偏向你,但我的道德不能,我……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所以你打算杀了父亲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力有点太大了,我没办法很快接受,然后满不在乎地抛在一边,表现得比杀掉一只鸡还要平淡。所以,你让我冷静一下。”
荀引鹤的身子就僵住了。
江寄月冷冰冰地补充道:“你也别碰我。”
她彻底翻过身去了。
荀引鹤就这样侧躺着,还是那个怀抱她的姿势,只是怀里空了,熟悉的温暖在渐渐地冷却。
那整个晚上,两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江寄月固执地贴着墙面睡着,执意与荀引鹤拉开距离,而荀引鹤仍旧侧躺着,打开着怀抱,似乎在随时等着江寄月钻进他的怀里。
谁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次日江寄月起得很早,荀引鹤都没有起,她便起了,她跨出去时,荀引鹤握住了她的脚踝,江寄月没再动了,可是眼风也没扫过来,只是望着地面。
荀引鹤坐了起来,也没有说起昨夜的事,只是闲话般道:“今日怎样起得这样早?”
其实他能猜到,如今还在正月里,他不用去当差,酒宴都安排得迟迟的再开,那之前的所有时间自然都是要陪在江寄月身边了,可江寄月现在想要冷静,不想见到他,自然要想办法避开。
可荀引鹤光是一想到江寄月宁可去操劳一堆繁重的家务事,也不愿与他窝在小天地里谈心交流,便有些受不了。
他不允许江寄月这样冷漠地对待他。
江寄月显然也没有与人吵架的天赋,她从前总是单方面地守着沈知涯的冷落,她知道那样不好受,所以即使现在心里还有些疙瘩,可是荀引鹤这样好言好语,她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