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番话,许芳菲心尖猛地一颤,双颊也不由自主泛起红潮。她脸热热的,耳朵也热热的,更觉得难以理解。
“既然没有忘记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和我联系?”许芳菲皱起眉,太多疑问堆积在脑海中,千言万语,被一股脑抛出来,“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郑西野静了静,瞧着她,微微挑了下眉毛:“看我穿这身衣服,是不是很不习惯?”
“?”许芳菲一双大眼眨了眨,呆住。
不明白他这句话和她的疑问有什么关联。
反应半秒,良好的教养,让她习惯性地予以礼貌答复:“有点。不过,看久了应该就习惯了。”
“好不好看。”郑西野又问。
“唔?”
“我穿军装的形象。”他补充。
“……”……
啊不是。
这是重点吗?这是教导员您该关心的重点吗?
许芳菲无语了。她静了会儿,睁眼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然后嗓音低低地说:“郑队,你能不能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行不行?”
就在两人低声说话的时候,前方人影晃动,一列高年级学员齐步走来。几个男生都穿着二一式军装夏常服,短袖军衬衣配深绿色长军裤,皮鞋军帽齐整,容色冷峻面无表情。看见郑西野,他们齐齐停下向右转,抬手行军礼,招呼道:“教元(注①)。”
许芳菲话说一半被打断,身形微滞,下意识收敛起脸上的所有表情,往旁边严肃地错开半步,和郑西野拉开距离。
郑西野脸色平淡,朝几人点头示意。
学员们随后将手垂下,转过身,动作整齐划一,继续前进。
待一行人走远,许芳菲心头又燃起了新的好奇心。她觑了眼那些高年级学员的背影,然后转头看向郑西野,小声问:“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叫你郑队,而是叫‘教元’?”
郑西野盯着她,把姑娘可爱的小表情一丝不落收入眼底,嗓音也不自觉柔下来,答说:“在军校,课程老师不叫老师,都统一被称作‘教元’。我教的课程是‘基础射击’。”
许芳菲眸光突的闪烁两下,脱口:“那你枪法很好吗?”
郑西野随口应:“将就。”
“……”
闻言,许芳菲一卡,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他以前脱口而出“MP5冲锋枪”云云。
夕阳余晖中,男人冷冽的侧颜如玉似画。许芳菲看着郑西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当年喜旺街的3206,可能只是她少年懵懂的一场梦。
短短几秒间,她胸中心情复杂,百转千回。
片刻,她轻轻皱了下眉头,问他道:“我到现在都还分不清楚,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西野也是一静,继而平缓地道:“你只用知道,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对你都是真的。”
许芳菲无言。
这次意外的重逢,勾起她太多回忆。关于凌城的,关于喜旺街的,关于3206的。而所有与他相关的种种,都只有美好。
突的,许芳菲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恍然的光。
对了。
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她对他会有种莫名的信任。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觉得他和蒋之昂那些人不同……
眼前的疑云迷雾隐隐有散开的趋势。结合如今她所处的环境,结合他特殊的身份,一个猜测从脑子里升起,许芳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惊得睁大了眼睛。
她低声脱口而出:“你当时是不是在执行什么任务?所以,在凌城的身份只是伪装?”
“别瞎猜了。”郑西野视线转回向前方,淡淡地说:“不是我想瞒你想骗你,而是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没办法说清楚。”
军人保密意识深入骨血,许芳菲回过神后便点点头,不再追问。
须臾,她又开口,带着些谨慎的小心:“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年你为什么没有来找过我?”
话音落地,郑西野眼神微微一动。他静默了会儿,终究还是摇头,回答说:“没有为什么。”
许芳菲闻言,有点失落地垂下眸。
他不愿意回答,她当然也就不好再追问。毕竟她和他的关系,往亲近了说,勉强能算作老朋友,要是更现实一些,不过只是在喜旺街9号一起住过的邻居。
她好像,并没有立场要求他回来找她,更没有立场,强迫他给出不来找她的原因。
而且。
凌城的过往,于她而言珍贵,但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不堪回首的一场噩梦,又或者是职业生涯的一段插曲。好不容易恢复身份,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他大概也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凌城,再去找一个微不足道的她吧。
如此思索着,许芳菲十指微微收拢,只觉心口像扎进了一根钝炖的刺,不是滋味。
无法责难,无法气闷,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默默消化内心深处的难过。
两人数秒无言。
片刻,少女安静地往旁边站开两步,将右手的行李箱换到了左手。霎时间,白色行李箱大剌剌一躺,直接横在了她和身旁男人的正中。
郑西野:“。”
郑西野旁边看了眼,眉心拧起一个结,有点紧张:“你生气了?”
小姑娘明显一卡,旋即抬眸看向他,眼神有点不解:“没有。”
“那你突然离我那么远?”
“报告郑队。”小姑娘侧颜柔柔笼着一圈落日光晕,认真回答:“是你多心。”
郑西野:“我多心什么。”
小姑娘解释说:“学校太大,拖行李拖了一路,我手酸,换只手而已。”
听完这个说辞,郑西野被呛了下。
他静默两秒,说:“当年微表情心理学这门课,我拿了将近满分。”
许芳菲被他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愣住了,疑惑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眼睛很毒,你所有情绪变化我全都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痛快,不就是气我这一年没有来找过你。”郑西野嗓音微沉,“生气了就直说,想骂我想打我,我二话没有全都受着,别让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生气,最多就是有点难过。不过也没什么,缓一下就好了。”说到这里,许芳菲朝他柔柔一笑,“总体来说,能再见到你,我还是很开心。”
郑西野捏了下眉心。
早在凌城见她第一面,他就有预感,这软绵绵的小姑娘天生是他的克星。
这些年,多少次龙潭虎穴,多少次面对生死,郑西野都可以冷静从容,面不改色,可偏偏一对上这张娇媚柔弱纯洁无辜的小脸,他就被吃得死死的,像他妈个废物一样,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想不出任何反制之道。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
尽管这崽子一直强调,她没有生他气,没有对他有什么不满,可郑西野就是打心眼儿里慌,没由来的慌。
须臾,他闭眼侧过头,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再开口时,男人声调再次变得低柔,半带轻哄地道:“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面。崽崽你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别难过了。”
许芳菲见他一脸的自责,连忙再次强调:“你又没做错事,道什么歉。我真的没有怪你。”
郑西野:“让你难过就是我的错。”
许芳菲无奈扶额。
东拉西扯之间,两人已经进入女生宿舍区域。
郑西野抬头看了眼,清清嗓子停下步子,脸色也重归一贯的冷漠,淡淡道:“前面是女生宿舍楼,我只能把你送到这儿。”说着一顿,看眼她面前的大行李箱,眉心微蹙,低声:“箱子能不能自己拎动?”
“报告郑队。”许芳菲点头:“拎得动。”
“部队不比家里,以后,事事亲力亲为都是最基本的。”郑西野垂眸看着她,“我虽然是你的教导员,但也不方便照顾你太多,否则会对你影响不好。”
许芳菲闻声脸微微一烫,抬眸,清凌凌的大眼睛看向他:“我应该不用照顾吧。”
郑西野略微怔了下。
“教导员,请你相信,我有本事考进这个学校,就有本事在这儿待下去。”姑娘轻婉一笑,语气平缓而坚定,眼眸弯成两道可爱的小月牙,“不过,还是谢谢你有这份好意。”
说完不等郑西野回话,许芳菲已经弯下腰,两手并用将行李箱提起来,一步一顿,转身朝宿舍楼的大门走。
郑西野注视着那道纤细背影远去。
南方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身条纤弱,提着一个白色行李箱,背影一瘸一拐。看得出她很吃力,雪白的脸蛋因鼓劲儿涨得通红,却仍一步不停地前行着。
然后转过一个弯,从郑西野的视线中消失踪影。
这时,一道爽朗的嗓门儿在后面响起,喊道:“野哥。”
郑西野收回视线,扭头看了眼,见是顾少锋。
顾少锋脸上挂着副灿烂笑容,走近后往5栋方向瞟了眼,道:“那小丫头上去了?”
“嗯。”郑西野点头。
“我刚去打听了一圈儿,原来不止咱们队,今年各个专业的女学员都少。”顾少锋说,“那小丫头的宿舍是混寝,除她之外的室友都是外专业的,所以她接队里的通知要麻烦点儿。”
“嗯。”
“不过还好,她其它几个室友都是指挥学大队的。今年指挥学派的队干部是吴敏,女同志,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让吴敏帮我们转告那小姑娘。”
“嗯。”
“嗯啥啊偶像。”顾少锋皱眉,“这些你跟许芳菲交代没?”
郑西野说:“没。”
顾少锋一听,眼睛都瞪圆了:“不是,偶像。您老人家也太冷酷了。送了许芳菲一路,敢情路上就没搭理许芳菲呀?人家一个小姑娘,背井离乡进军营,你怎么也得温柔点儿,提点提点两句吧。”
郑西野还在纠结那崽子到底有没有生他气,有点烦躁,回道:“谁说我没搭理她,我一直在和她说话。是她不高兴了不太想搭理我。”
顾少锋:“?”
顾少锋更纳闷儿:“啊?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想搭理你?”
郑西野薄润的唇抿成一条线,不说话。
顾少锋又问:“那你俩这说了一路,都聊了些啥啊?”
郑西野瞥顾少锋一眼:“你家住海边?”
“欸?野哥,你咋知道?我老家夏城的!”顾少锋这人缺根弦,他乐颠颠地笑起来,还冒出一句闽南语:“你zia崩没(你吃饭了吗)?一起?”
郑西野:“。”
郑西野无语,懒得理他,面无表情地走人。
*
在云军工这座和尚庙里,女学员属于凤凰毛麒麟竭,稀有得很,全校四个年级的女孩儿加起来,都填不满一栋宿舍楼。
整个5栋只有1—4层住着人,第五层的所有房间都是空的。
军校整体氛围严肃,校园各处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从许芳菲走进宿舍大门,到她提着行李箱、哼哧哼哧爬到三楼,整个过程里,她既没有遇见同来报到的新学员,也没有听见任何嬉戏打闹的声音。
大楼庄严而平静,仿佛一潭幽深的泉水,四处都印有“八一”标志,铁质栏杆泛着微冷的光,地砖表面洁净不染纤尘,森严的纪律性流淌过每一处细节。
终于,上到三楼,来到307室前。
房门紧闭。
许芳菲拿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悄悄呼出一口气,敲响了宿舍门。
砰砰。
屋内很快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然后,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许芳菲定睛一瞧。只见开门的女孩蓄着齐耳短发,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大骨架,圆眼,高鼻梁,五官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清亮的眼,目光清澈纯净里自带正气,双颊浮着两朵可爱的高原红。
看见许芳菲,女孩脸上漾开笑容,回身对屋里说:“来了来了!咱们的最后一个室友终于来了!”
宿舍都是六人间,一下要面对五个陌生女孩,天生不擅交际的许芳菲颇有几分紧张。她拘谨地捏紧行李箱拉杆,挤出笑,道:“大家好,我叫许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