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前,驿站之人发现静云庵的师太采买糙米的量多了些,后来连着四次都是如此,他们问起师太,师太却并未告明内情,待金吾卫的人去搜寻之时,正好查问到了这一点,消息送回,我便怀疑庵堂里多住了人,今日去了庵堂,果然找到了李姑娘。”
李家三人面露恍然,李敖忍不住道:“幸而谢钦使见微知著,若没注意到这人的说辞,芳蕤还要在那山上躲藏着。”
李芳蕤闻言愧色更甚,一旁的秦缨也总算知道今日谢星阑去做什么了,她打量一番李芳蕤,见她衣裙纤尘不染,仪容光彩明秀,便能想象她这几日在安堂内过的算好,再去看不远处的漆黑棺椁,秦缨一颗心便微微发沉。
“你如何知道死者并非李芳蕤?”
秦缨看李芳蕤,谢星阑却在看她,他又走到她身边,语声压低了些问,秦缨转身瞧他两眼,缓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来的快,否则他们真要以为我在妖言惑众了。”
她示意沈珞和白鸳拿着的红裙,“我对比了死者和李芳蕤此前穿过的衣裙,发现根本不是一种身形,再加上一些别的端倪,这才推断死者并非李芳蕤。”
谢星阑蹙眉:“别的端倪?”
秦缨颔首,又四下看了两眼,明显觉得此地人多不方便细说,谢星阑便不再追问,这时小厮婢女们接受了自家大小姐没死的现实,都面露欢喜之色,李芳蕤和柳氏也哭完了,李敖便看着谢星阑和秦缨道:“如今看来的确是搞错了,既然找到了芳蕤,那便说明这位死者另有其人,如今怎么个章程?”
谢星阑便道:“既然与郡王府无关,那便将死者送回义庄,衙门自然还会查下去。”
李敖扫了一眼棺椁,道:“好吧,就连这棺椁也送给这位姑娘吧,我们搞错了几日,她的家人只怕也急坏了,希望你们早日查出来,别让她死的不明不白。”
虽然死的不是女儿,但这几日他们受够了煎熬,也能体会真正痛失女儿之人的苦处,李敖一声令下,本来要送去相国寺的棺椁,改道送往城南义庄,眼看着小厮们抬着棺椁朝外走,那捧着木鱼的高僧颇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柳氏拉着李芳蕤的手上前,语声缓和道:“没想到县主说的是真的,虽然谢钦使回来的也及时,但若不是县主拦阻,这会儿送丧的队伍已经走上御街了,到时候当街闹了大笑话,对我们府中百害无一利。”
想到适才对秦缨的态度,柳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因秦缨从前放肆荒唐,她对秦缨本就多有轻慢,可此番事关李芳蕤和郡王府的脸面,她到底分得清利害,她上下打量秦缨两眼,至此刻,才觉得如今的秦缨,和她以前知道的云阳县主是大不一样了。
李芳蕤也目光晶亮地看着秦缨,“从前与县主打过两次照面,却真没想到县主竟有如此探案之才,县主此前帮忙破了忠远伯府的案子,当日涉案的几家人都在传县主英姿,我亦命人私下打探过,听完还还半信半疑,此番县主还未见到我回来,便知道死者并非是我,便足以证明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县主是怎么做到的?”
李芳蕤因自小习武的缘故,即便千娇万宠的长大,性子也颇有豪爽一面,她满眸赞叹之色,一旁的李云旗表情就有些古怪,他知道自家妹妹令人打听伯府案内情之事,自然觉得李芳蕤是受了那案子的影响才出走,从而怪上了秦缨,觉得秦缨是导致李芳蕤惨死的重要缘故,但如今李芳蕤好端端活着,他那日所言,便很是失了礼数。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在场者无人相信秦缨,可从李芳蕤活生生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对秦缨的质疑都不攻自破了,不仅李家人觉得秦缨实在聪明,便是在场的郑钦和杜子勉都围了过来。萧湄缩在人群最后,看着这幅场景,直酸得牙痒痒。
崔慕之本是跟着秦缨来的,却是毫不知情的那个,而秦缨前脚道明死者并非李芳蕤,后脚谢星阑便带了李芳蕤回来,仿佛她二人之间有种别样默契,现如今她二人被围在一处,他却只能做个旁观者,崔慕之只觉心底滋味杂陈。
秦缨平静道:“也没什么,只是再疑难的案子也总有线索可循,查到的线索够多,便能看到真相为何了,李姑娘不曾遇害,便是最好的局面。”
李芳蕤听得云里雾里,反而觉得秦缨当真厉害,但想到遇害的另有其人,她也面露悲色,“既然不是我,那遇害的那位姑娘是谁呢?她也穿了棠棣纹的红裙,与我的喜好一模一样,这样有缘分的姑娘,却被人残害致死,县主和谢钦使能找到谋害她的凶手吗?”
谢星阑想到秦缨说的另有端倪,便看了秦缨一眼,“不管遇害之人是谁,官府都会一样探查,既然李姑娘安然无恙,那我们也就告辞了。”
秦缨也不打算在此多留,将那件干净的红裙还给李芳蕤之后,也提出了告辞,柳氏和李敖到底不是黑白不分之人,又对谢星阑道谢,而后将二人送到了出府的廊道之处。
看着二人快步离去,李敖心有余悸地扫了李芳蕤一眼,“幸好把你找回来了,否则父亲和你母亲真要闹出大笑话了。”
李芳蕤瘪嘴,又不服气地小声道:“我为何离家,父亲和母亲知道,倘若这个家真的容不下我,那女儿还能再离家去……”
李敖皱眉,“你——”
“好了好了。”柳氏赶忙拉着李芳蕤,又对李敖道:“芳蕤好不容易回来了,郡王便莫要凶她了,这几日咱们过的还不够苦吗?”
她又去抚李芳蕤的肩背与头发,想到那日看到的女尸模样,心底仍然十分后怕,“这次多亏了谢钦使,你放心,母亲和父亲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李芳蕤听得松了口气,一旁郑钦却摇了摇头,一脸的看好戏之色,跟着同来的杜子勉便问道:“你如何看?”
郑钦低声道:“因这案子是郡王府大小姐被谋害,闹到了陛下跟前,这才令谢星阑接了这差事,他为了此事可是连南巡的差都不要了,如今查出来被谋害的并非郡王府大小姐,你说他眼下是个什么滋味?”
杜子勉挑了挑眉,一旁李云旗道:“所以南下之事,陛下最终交给谁去做了?”
郑钦一听此言便面露不快,“让我和段柘同去,再加上吏部之人,分两路人马去南边六处州府,说年底南诏使臣要入京进贡,如此我们也能在十一月归来。”
众人听着这话,便知这又是一场郑段之争。
而郡王府外,见秦缨上了马车,谢星阑也翻身上了马背,他们二人离开郡王府往东北方向去,刚走到一处僻静之地,秦缨便喊了“停”。
她掀帘看着谢星阑,“时间紧急,就在这里说吧。”
谢星阑催马靠近马车,秦缨便道:“死者尸体之上的红裙,不仅与李芳蕤的裙裳不一样,便是与死者自己的身形都不符合,那日我去义庄之时,尸体已经开始肿胀,当时红裙缩水过,却能勉强套在尸身之上,足见这件裙子本就太大了。”
谢星阑剑眉微蹙,“这是何意?”
秦缨脑海中思绪纷乱,定了定神才道:“当时我们去康家,康老爷曾说有个受害者的表兄去康家说案子多有内情——”
谢星阑点头,秦缨便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死者身上被套上了不合身的红裙,面上又被划花,和十年前的旧案一模一样,衙差们有办过旧案的,一看就能联想到十年前的旧案,然后我们将两次案子联系了起来。”
“而凭你我身份,看到旧案卷宗并不难,我看了卷宗之后,果然发觉旧案乃是错判的冤案,我们一边查李芳蕤之死,一边也查起了旧案,可死者根本不是李芳蕤,难道真是有个与她喜好相同的姑娘被害吗?”
谢星阑瞳孔微缩,“你是说,是有人故意制造了一起假案,又将死者装扮成李芳蕤遇害?她身份尊贵,你我来探查此案,继而开始查起了十年前的旧案?”
秦缨应是,“义庄十天之前收容了一具无名女尸,才过了两天,那女死者的祖父祖母便将她拉走了,但我今日按照他们画押的住址去找,发现他们留下的住址是假的,而女尸左腿的伤口,极有可能就是在义庄的停尸床上留下的……”
“那具女尸已被送回义庄。”谢星阑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你先回侯府,我去一趟义庄看看。”
“先不必回义庄,最好去锦绣坊看看,再派人往京畿衙门走一趟。”秦缨决断利落,又语声微沉,“我已猜到了那个刻意制造这一出假案的人是谁,只是要确定起身份,还是要找足证据才好与其对峙。”
……
秦缨回府之时天色已晚,秦璋久等她未归,正暗自着急,见她终于回来了,秦璋这才放了心,“平常也就罢了,最近京城内有女子遇害,那杀人凶手还不知隐藏在何处,想到你还在外面没回来,爹爹心底便十分不安。”
秦缨道:“爹爹放心,我有沈珞跟着,不会出事。”
秦璋叹道:“还是不够放心,郡王府的小姐也是出身尊贵,但还是被谋害了,虽说她当时没带侍卫,可她自己不是会武功吗,足见凶手也是个十分厉害的。”
白鸳在旁听着,忍不住道:“侯爷,死的人不是李姑娘,李姑娘还活着。”
秦璋一惊,又去看秦缨,秦缨点头应是,“不错,死者不是李芳蕤,今日龙翊卫的谢钦使还将她人找回来了,如今他们一家四口已经团聚了。”
“竟找回来了,是如何找回的?”
秦缨道:“她当日摆脱下人,又去了相国寺之后的佃农家里买马,买了马儿之后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了白石沟,那白石沟山上有两处庵堂,她跑到了庵堂里藏着。”
秦璋轻嘶一声,“那有些偏远了。”
秦缨颔首,“李芳蕤说,从前京中有人将犯了错的女眷送去庵堂苦修,便会送去那等偏僻之地好掩人耳目。”
秦璋一时哭笑不得,却又骤然肃容,“但就算被谋害的不是李姑娘,那也是旁人,那凶手专门挑年轻好看的小姑娘下手,手段又那样残忍,你行走在外,也要好生小心才是。”
秦缨知道秦璋的担忧,连忙应下,陪他用了晚膳,又去经室听他讲《道德经》,可没听到一炷香的功夫,秦缨便开始眼皮打架,秦璋摇了摇头,自将她赶回清梧院歇下。
回了清梧院,白鸳一边照顾秦缨梳洗一边道:“就这么一晚上功夫,县主觉得谢钦使来得及吗?”
秦缨叹了口气,“明日大家都知道女尸被送回义庄,到时候才棘手。”她顿了顿,又道:“谢钦使行事雷厉风行,若他来不及,那其他人更来不及了。”
白鸳眨了眨眼,“原来县主今日等了谢钦使半晌,是当真有了重大推测,县主如今只相信谢钦使一人?”
秦缨挑眉,本是想反驳一句,可左思右想,却也觉得白鸳此言说的不错,她点了点头躺去榻上,临睡之前恍恍惚惚地想,谢星阑如今做的抉择已经与原文大不相同,只是如今查出来的死者并非郡王府小姐,他心底多半会有些惆怅,查郡王府的案子,和查十年前平民百姓家的案子,得到的好处是大不一样的。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秦缨便听见了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忙出声,“白鸳?外间怎么了?”
白鸳疾步走到床前,掀帘道:“县主,谢坚来了,正在门房候着。”
秦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利落起身,更衣梳洗之后,脚步如风地出了清梧院,等到了门房之时,便见谢坚果然等着,她忙问:“如何了?”
谢坚道:“找到了,我们的人在蹲守,公子怕您牵挂,让小人来告诉您一声。”
秦缨眼底一亮,又道:“别只是告诉我一声,带路,我要去看看抓到人之后那人如何解释。”
谢坚咧嘴笑,“小人就知道您等不住,就在您昨夜说的城西乐安坊。”
秦缨心绪大振,立刻出门上了马车,又由谢坚带路,直往城西乐安坊而去。
乐安坊虽在城西,却也在靠南的方向,秦缨赶到之时,天色才刚刚破晓,天际一片瓷釉般的深蓝,几缕云气雪絮一般飘在长空之上。
刚转过一道巷口,秦缨便看到了与几个翊卫站在一处的谢星阑,他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见秦缨自己来了,还是有些许意外,时辰太早,何况秋日的清晨凉意颇重。
等马车到了跟前,秦缨跳下马车后,谢星阑便道:“堂堂县主之尊,不必如此亲力亲为。”
秦缨道:“堂堂龙翊卫钦察使还要熬大夜?”
谢星阑无话可说,他和秦缨自己一样,想立刻知道她昨夜的猜测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