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冲他挥挥手,示意他低下头。
孔方照做:“……又怎么了?”
徐岷玉压低了声音问:“孔师兄,这位前辈究竟是什么来头?”
孔方:“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李拾月也很好奇:“还请师兄细说。”
云时虽然没开口,但也抱有同样的困惑。孔方见状只好说:“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几个弟子凑在一起,很快就嘀嘀咕咕起来,隐约间还能听见“玄武”、“后裔”之类的词。
而一旁的明黛则是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对方手中的那根蛇头权杖,心中已经对这位老龟仙的来历有了新的猜测。
方才穆珊珊离开之后,孔方又同她说了许多细节,其中有一部分便与这位老龟仙有关。
半月前,凌阳华以玄诚道君之死逼得裴经义出山与其背水一战,两派之争也从此鸣响战鼓,不死不休。
那一战,几乎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天昏地暗,血漫山川。
短短八个字,承载着无尽的沉痛。
幸而,在万剑压阵之下,局势逆转,先前盛极一时的魔修们慢慢落了下风。
可惜,凌阳华虽然狂妄自负,却也生性多疑,做事谨慎,哪怕他并不以为自己会输,也早就留好了后手。
那便是穆珊珊。
凌阳华造反的时候,季元化一行人还在返航的路上。
为了防止穆珊珊发觉异常,凌阳华特意派人前去接应,谎称玄诚道君堕魔,将他们一行人全部拦在了半路。
表面上说是保护,实际则是将他们全部软禁了起来,并不让她接触魔修之事的真相。
等到魔修败退之后,他捏了个傀儡留在战场稳住军心,自己却神魂出逃,回到山上,哄骗穆珊珊出手相助,意图利用血脉相亲夺舍逃脱。
他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却不想后者一早就看穿了他的阴谋,先是假意配合,关键时刻却趁其不备反兵倒戈。
直到神魂破散的那一刻,凌阳华也没能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凌阳华一死,那些魔修很快就自乱了阵脚。翁高卓迫不及待地宣布继任,季元化自然不答应,其他魔修尝到了甜头,更不可能答应。
不用青山峰的人怎么出手,凌云宫便已经乱成了一团,溃不成军,最后被他们一网打尽。
而眼前这位老龟仙,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山门之外,给众人敲响了魔潮将至的警钟。
想到这,明黛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在上古妖神之中,青龙朱雀白虎皆是名如其相,唯有“玄武”,乃是一龟一蛇缠绕而成,不仅掌管沉睡之冬,还能预见初春雪霁,通晓天地之事。
而眼前的老龟仙不仅身负龟甲,还手持蛇杖,显然与玄武关系匪浅。
孔方说,对方自称是玄武后裔。
但明黛却对此存疑。
孔方没有去过西海,他们却刚从西海出来,这话或许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了明黛。
螭龙朱女之流暂且不论,毕竟物种都变了,究竟是正统后裔还是强行碰瓷还有待考证。
单说伯都,即便身为白虎之躯,也并无半分白虎之力,传说的“神兽”早就沦为了血脉荣誉的象征,所谓的后裔更是半分神力都无。
更何况玄武一族早就失踪了这么多年,哪怕是在西海境内,也很少听闻有关于他们的传言。
直觉告诉明黛,对方的身份绝非“后裔”那么简单……
“老夫刚才说到哪了?”
就在明黛思索之际,那老龟仙忽然转醒,口齿清晰,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别说是小孩儿,就连明黛也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问:“前辈现在感觉怎么样?若是身体不适的话,先休息片刻再说也不迟。”
老龟仙:“无碍,年纪大了,老毛病了,吓到你们了吧?老夫方才说到哪儿了?”
徐岷玉立刻提醒道:“那个镜子!”
老龟仙:“哦,老夫想起来了……”
他捋着胡须,继续慢吞吞地说:“此物亦正亦邪,上神恐其霍乱人间,故将其奉于昆仑天宫中,以灵滋养,倒也算安分了一段时间。”
“却不想,好景不长。”
“神魔大战之后,上神陨落,天宫崩塌,山川改写,妄镜破碎,最终化作万物之形,辗转流落人间……”
他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只见那沟壑纵横的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枚近乎玉制的鳞片,晶莹剔透,正是当初明黛在小豆丁背上所见到的那一枚。
明黛的心顿时揪紧。
她问:“……所以,当年飞星盟的人前往东滁大肆搜寻,其实并不是为了寻找先知,而是为了这枚玉鳞?”
老龟仙:“不错。”
“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灵族,所谓的先知之力,其实都只是因为这枚小小的碎片在作祟而已。”
“可惜,凡人之躯,又怎能承受住这天地之物?所谓神通,不过是命数相抵罢了。即便没有魔修,她也活不过五岁。”
……活不过五岁,那岂不是就是今年?
明黛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那我家阿阮现在……”
“放心吧,已无大碍。”
“只是万物生衍,自有定数。既然小友选择了救人,从今往后,因果终了,这世间便再无灵族。”
他这话说得平静,但明黛却听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之前她有片刻的犹豫,小豆丁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她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尤为郑重地向老龟仙道谢。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不必谢我,这是你的选择,老夫只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倒是你——”
明黛脸色一怔,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她的事情,眼里也多了几分惊讶:“我?”
“你的因果,尚未结束。”
说罢,一股近乎透明的灵力托起老龟仙手中的玉鳞,飘至明黛身前。
“前辈这话是何意……”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到腰间的储物袋隐隐有些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来一般。
等她将储物袋一打开,便瞧见两个东西从袋子里飞了出来,最后悬停在那玉鳞旁。
一个,是穆珊珊刚刚拿给她的那个石牌;另一个,则是早些时候,应家家主交给她的那一块木片。
三者并列成行,彼此之间隐隐流转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即便略显黯淡,也足以让其余人感到惊讶。
“这是……”
明黛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脑袋仿佛被敲响了一记,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此刻却清晰明了起来,她喃喃道:“玉鳞为水,石牌作土,木片代木……是五行之力?”
老龟仙:“不错。”
他抬起头,雪白的眉毛遮住了眼睛,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起:“欲念生于人心,自然也在五行之内。”
“当年妄镜破碎,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人间,辗转千万年,才重聚五行之态,重显人间。”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哪一步?”
“合镜。”
“归根结底,魔源恶欲,只要找齐了所有的碎片,重新凝成妄镜,便有机会阻止这场天地浩劫。”
明黛闻言微怔,胸口处有什么在悸动着,一股热流缓缓流入心田,心跳渐渐加速。
可就在这时,外面猛地响起一道惊雷,与此同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可天大地大,我们该上哪儿去找最后两个碎片?”
众人闻言,下意识地朝那声音来源处望去,却见浑身透湿的徐清川捂着肩上的伤踉跄着走近,脸色因失血而泛白。
显然他也听到了老龟仙说的话。
云时:“师父!”
李拾月:“师父你受伤了?!”
徐清川安抚道:“一点小伤而已,我没事,已经用过药了……”
话说得轻松,徐清川其实伤得并不轻,身上魔气萦绕,血迹斑斑,但很显然,此时此刻他更关心妄镜。
“魔潮已至,灵魔更迭之日恐怕也已提前,这种时候,我们要上哪儿去找剩下的两个碎片?”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那把火也慢慢弱了下去。
是啊。
天大地大,他们又该上何处去寻?
老龟仙闻言却说:“火曰炎上,金曰从革,并非无迹可寻。”
明黛:“……还请前辈明示!”
老龟仙:“雾里看花,一叶障目。”
众人闻言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一头雾水。老龟仙却闭了嘴,阖着眼睛不再多言。
知命之人无权司命,他说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由不得他。
云时猜测:“一叶障目……难不成是那艘灵舟?”舟体为金,爆炸带火,倒是正好。
而且今夜之事着实怪异。
但李拾月却摇头:“我觉得不像。”
灵舟还能理解,爆炸未免也太牵强。
孔方:“事不宜迟,我去问问其他人。”
他说着便要出门,可就在这时,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徐岷玉忽然出声:“……等等。”
众人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却见徐岷玉忽然取下了腰间的那把从不离身的铁剑,将其紧握在掌中,表情无比纠结。
徐清川:“……岷玉?”
众人见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他的同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四周陡然变得安静。
直到片刻后,徐岷玉才艰涩地开口:“这把剑,是我爹当年亲手锻造的。”
“三年前,飞星盟将我们追至绝路的时候,他将这把剑交给了我,让我务必好好保管。”
“我不知道当年我爹从应家带走了什么,但如果硬要找的话,或许就藏在这把剑当中。”
他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语气郑重地说:“师叔……我们把它熔掉吧。”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
唯独那位老龟仙老神在在地杵在那儿,像是又睡着了。
明黛低头看着他。
她知道这把剑对徐岷玉而言意义非凡,故而也有些于心不忍。
她问:“岷玉,你想好了?剑熔了,便是熔了,哪怕再炼制一把,也不是原来的那把剑。”
徐岷玉:“……我知道。”
他垂着眼眸,似乎有些犹豫,却硬撑着没将手收回去。
自父母离世之后,这把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
它就像是父母一样,无声地注视着他的成长,而现在……
他连这最后一样也要失去了。
小小少年轻轻拂过剑鞘,指尖略微有些颤抖,背脊却板正而挺拔。
“师叔你曾教过我们,君子之剑,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把剑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但我知道……现在,应该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他纵然舍不得父母留给他的这最后一件信物,但他更不愿意在关键时刻躲起来当个缩头乌龟。
他答应过师叔,要成为保护青山峰的那个人。
如今,便是他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哪怕赌错了,他也不会后悔。
倘若爹娘还在,想必也会同意他这样做的吧?
“师叔,熔吧!”
“……好。”
见他心意已决,明黛也不再劝阻,取过他手中的剑,掌心一翻,一簇金红色的灵火便将整个剑身包围。
那柄剑不过是凡铁所铸,甚至连最普通的灵剑都抵不上,在灵火的烤灼下,剑身很快便发生了变化。
一炷香、两炷香……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失,屋内的寂静与屋外的厮杀形成鲜明对比,一时间只能听见铁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徐岷玉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团火,像是要将那把剑的一寸寸都全部牢记在心中,
李拾月站在他身边,破天荒地没有冷嘲热讽:“你……别太难过,以后还有我们呢。”
“……嗯,谢谢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