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起初并不明显,可不过片刻的功夫,却越来越清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
谢惊安脸色大变。
光影还在倒转不停。
原本属于明黛的画面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谢惊安存在识海深处的那些记忆。
喜堂褪去艳红之色,变成一座空旷冷寂的大殿,青年抱着一袭红衣枯坐高台之上;
无垠的沙漠变成茫茫雪原,瘦削的青年冒着风雪踽踽独行,却始终追不上噩梦中的那座雪山……
他以问心阵将她困住,却不知表面上问的此心,实际却也是彼心。
心存执念者,又何止明黛一个?
山谷间、瀑布下、溪流旁、茅舍中……一帧帧一幕幕地倒转、昔日的回忆尽数浮现,最后却停在了初见的那一日。
黑色的水面,断裂的竹笛。
那些纯真的笑颜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入恶的深渊,欢声与沼泽一起将他淹没,连挣扎也变得麻木。
黑暗笼罩视野,光明渐渐隐没。
瘦弱的少年疲惫地合上了眼。
可偏偏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一双素净的手将他从无边的泥沼中拉了出来,说:【听说你就是这一届当中难得的五音不全?】
【倒是许久未见过如此天资奇特之人。正好,我殿中还缺一名烧火弟子,从今日起,你便入我门下来吧。】
【对了,我叫孟应。】
“阿应……”
“你终于回来见我了。”
第203章 ◎天亮了◎
琴弦断裂,问心阵破。
天地间,景色骤然变幻,不过转瞬,二人便再度回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山上,猛地吐出一滩血来。
长夜,急雨。
上好的古琴在灵力的扫荡下碎裂成两段,啪的一声砸落进泥地里,折损上万灵石,谢惊安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此时此刻,他怔怔地盯着眼前那道几乎透明的身影,甚至不敢都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夜风,将其瞬息吹散。
“阿应……”
“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那身影叹气道。
破了方才那一场问心阵之后,那道神魂已经极为微弱,笼在细密的雨丝中,甚至看不清样貌。
但谢惊安知道,那就是孟应。
是他的师父,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明知相见无望还苦苦寻觅之人。
几年前,孟应下山游历,不告而别,等谢惊安得知她的消息时,已经是祭灵以后。
在过去的数千个日夜里,谢惊安也曾无数次期盼过有朝一日能够再度相逢,哪怕只是遥遥一眼便已足以——可他从未想过,再见,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对方,指尖却直接穿透了那道近乎透明的身影。
谢惊安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缩回指尖,低声问:“所以……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孟应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我的选择。”
选择……吗?
谢惊安闻言笑了,眼中的光却一点点地黯淡下来,抬起的手臂慢慢垂落回身侧,握紧成拳,只觉得自己可怜。
是了,他早该知道。
当年在孟应义无反顾跃下雪山以身祭灵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她心中有大爱,有苍生……
却唯独没有自己。
谢惊安放慢了呼吸,强忍住喉间翻腾的血腥,声音极轻:“那如果我说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信吗?”
孟应:“我信。”
谢惊安:“可惜,我不信。”
他抱着怀中那半截古琴,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滴落在垂散的雪发上,十指用力到发白。
“我和你不同。”
“苍生于我,就与这古琴无异……咳咳,他人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乎。我在意的……”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扯了扯唇角,一边咳一边自嘲地笑:“……罢了。”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有用呢?”
“谢惊安,你先冷静些……”
孟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前的青年却已经合上了眼,像是要摒弃所有杂念一般。
下一秒,他再度睁开眼,眼神却冷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阿应先行一步,弟子随后就到。”
话音落下的同时,浓郁的魔气自他体内喷涌而出,瞬间便将那道神魂包裹!
“前辈!”
明黛万万没想到,谢惊安竟然会舍得对孟应下手!
孟应本人虽有渡世之能,这一缕神魂却只是因为与明黛之间的因果所存在的。
二人因果了结之后,那神魂之力便开始慢慢消散,更别提她刚才还同明黛一起安排了一场阵中阵,早就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如此情形之下,那神魂竟是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半句,便直接被魔焰燃烧殆尽!
黑雾散去,空空如也。
狂风急雨吹乱青年的白发,让人无端想起雪山之巅的飞琼。
寒冷彻骨。
他眼眸低垂,平静地说:“光靠一缕神魂便想牵制住某,唐道友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明黛咬牙:“她是你师父!”
谢惊安:“某的师父已经死了。画卷中,雪山上,唐道友不是已经见过了吗?为了那所谓的苍生,以身祭灵,魂飞魄散。”
明黛闻言瞳孔微张,心中无比震惊。她从未在谢惊安面前提过画卷中有关于孟应的事!
“你怎么知道——”
电光火石间,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等等,难不成那地下魔宫中的画卷,并不是宋寄词安排的,而是你准备的?!”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就相当于是谢惊安救了他们一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意还是偶然?
一瞬间,明黛只觉得脑子里混乱极了。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却没能抓住。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重要吗?”谢惊安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
“与其思考这个,唐道友不如再好好琢磨琢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又或者,你还有什么话想同他们说?”谢惊安大手一挥,水中的画面再度变幻起来。
明黛下意识地偏头瞧去。
夜很黑,水也很黑,画面中的火光却很亮,粼粼波光中,绚烂如白昼,却让人无端生寒。
她看见了守在小豆丁身边寸步不离的几个小徒弟,也看见了率领众弟子与魔奋战的师兄,甚至还看见了与犽一起并肩作战的奇安、与百姓一起守城的宗氏兄弟,以及……浑身是血却仍旧坚守承诺,一步也未曾后退的江淮声。
哭喊,厮杀。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其中闪过,一个个宗门挺身而出,一道道身躯接连倒下,一座座城镇崩塌……
整个修仙界,无一例外,全都被卷入了这场天地浩劫之中,而谢惊安只是站在山巅上,静静地看着,姿态从容,仿佛万事万物尽在他的主宰之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地隐隐震颤,波涛也越发地汹涌,不停地冲击着山崖,雷声轰鸣之间,周遭的魔气不断躁动,灵气却变得越来越稀薄,风雨呜咽中,夜色沉得仿佛要将人彻底吞没。
山河震颤,广厦将倾。
一切的一切,都在预示着末日的到来。
怎么办?
若是寻常人在此,恐怕早就已经崩溃到六神无主。
可出人意料的是,真到了这种时候,明黛竟然出奇地冷静。
她不怕死吗?
怕,不光怕死,还怕得要死。
可一想到身后还有那么多的人,她便怎么也说不出那个“怕”字。
哪怕此时此刻的她,早就狠狠地跌入了泥潭之中,经脉破损,伤痕累累,狼狈地不成样子。
但她还是忍着疼痛捡起了手边的剑,带着一身的血与泥,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动作勉强地扯了扯唇角,声音虚弱但语气却分外坚定。
“你刚才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说过……我会想尽办法阻止你,直到最后一刻。”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忽然猛地提了一口气,再度引剑而上!
青色的虚影自她身后盘旋而起,清亮的龙吟声直冲天际,所过之处黑雾退散,大有斩尽天下邪祟之势!
可谢惊安见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唐道友不会让某失望的。”
他抬手拂上那断琴,浓郁的魔气自他指尖流出,与那些断裂的琴弦缠绕相连,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构架出一架新的古琴。
一半为木,一半为魔。
他垂眸拨动琴弦,十指翻飞之间,激昂的琴声再度响起,绵绵之力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那青龙尽收其中。
吼——
两道磅礴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轰鸣与雷声交织,湖水在崖下冲激荡,似要将这天也翻破了去!
谢惊安略微有些惊讶。
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说:“唐道友倒是要比某想象中的厉害些。”
明黛如今只有元婴修为,谢惊安却是早已臻入化神多年,二人之间少说相差了两个境界。
谢惊安原以为,经历了之前那小半个时辰的消耗,明黛应该已经没了力气,却不想她竟然还偷偷藏了一手。
谢惊安:“可惜,到此结束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青年忽而抬头向远处望去。五境四海之内,无数道魔光拔地而起,直冲贪狼!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无尽的黑暗将山川尽数吞没,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全部化为乌有。
阵法,终究还是启动了。
于是,天崩地暗。
但——
“抱歉,我不这么想。”
虚空之上,女修手持断剑疾行于风暴之中,染血的红色发带在风中猎猎飞舞,漆黑的眉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与沉着。
身为每年奔走在考试前线的人民教师,明黛哪怕再着急,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孟应的神魂之力是弱,可她之所以要特意将她从镜中世界带出来,却并不只是为了让她来动摇谢惊安的道心,更是因为——
知徒莫若师。
身为师父,孟应足够了解对方。
她清楚谢惊安所有的招式路数,也清楚他的所有弱点,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有些习惯,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明黛手中还有妄镜——传说中,能够【沟通天地,破除魔障】的妄镜。
“启!”
就在天地破碎的那一刹那,山崖下方的沼泽中忽然亮起一道白色的光柱,瞬间破开水面上的重重魔障,如同混沌初开!
原来,早在入境之时,明黛便将那妄镜沉于沼泽之中。
谢惊安借着水面冷眼睥睨众生,却不知在那水面之下,命运的天平也正在慢慢倾斜,直到镜启的那一刻,终于爆发!
“若非唐长老无私教诲,我等绝无今日,青山峰弟子,愿以毕生修为,助唐长老一臂之力!”
“蓬莱自立阁起,便以匡扶正道为己任,阁主已经走错一步,我等不可一错再错,今日立誓为证,全门上下,愿倾尽一切助唐道友扫清魔障,还世间一片安宁!”
“阿弥陀佛,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梵刹一百零八僧也愿祭出功德助唐施主一臂之力!”
“我合欢宗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却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这种热闹之事,怎么能少得了我们?众弟子听令!”
“废话少说,伯都儿郎何在!”
“青羽谷……”
“御兽宗……”
……
冥冥之中,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道金光朝她聚拢,最终演变成磅礴的力量,注入她的神魂之中。
功德金光护住了破碎的经脉,明黛的修为也开始飞速上涨,元婴中期、后期、化神、渡劫……
只差一点,便能步入大乘。
那一刻,金光将二人笼罩,整个世界也变得安静下来,落入虚空之中。
风停了,雨也不见了。脚下的大地变成一片虚无,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以及她手中的那把剑。
于是她长眉一凛,毫不犹豫地将剑刺了出去,直奔其命门!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没有任何困难,那把断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刺进了谢惊安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