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上商队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要走了。我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做到自己给身后的人许下过的承诺。”
沈方易这才插话到:“您就没有想过,带她回来。”
“想过,但是她从来都属于高山,属于大海。而我,属于身上的姓氏——”
沈二爷爷转过身来,阳光悄悄地从他身上慢慢地溜走,“这一点,我相信你明白。”
“当年的沈家风雨飘摇,你太爷爷是需要化敌为友的,而我作为他选中的人,必须那么做。你二奶奶出身名门,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所有的优待,她值得一个良好的,保障的,稳定的婚姻。”
“那你们——”
未等沈方易问到,沈二爷爷就说到:“我对婚姻秉持忠贞,我和她,不曾再有联系。”
未了,沈二爷爷又长叹一口气说:“阿易啊,可是我老了,老了老了,就容易怀念过去。”
“当年我在非洲,染上传染病的时候,命悬一线,她一边四处求医,一边又说她一定要死在我前面,失去爱人的感觉一定比自己死亡的时候还难受。她倒是说到做到。”
沈二爷爷说到情深处,一度哽咽:“谁知这辈子,却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阿易啊,我以为,我不会有遗憾的。”
“这辈子,我站在父辈的肩膀上,接过火炬,去往更高的地方,去到更远的地方,我贪慕富贵,也沉溺虚荣,更向往权势,商场浮海争斗,直到半个月前,我依旧为那些事,殚精竭虑。”
“可是偏偏半个月前,我有一次梦到她,她站在那尼罗河河谷的花海里,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从梦中惊醒,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抱憾而终。”
……
等到沈二爷爷说完的时候,长长的夕阳光已经悄然从他身上离开了,院子里原本被冬日阳光烘暖的花草植物此刻都焉哒哒地垂下脑袋去,阴冷的北风嗖嗖地从脚底升起,席卷走枝头凋零的黄叶,落入红墙外头的车水马龙里。
沈方易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意外地撞见这个秘密,却也明白,不只是他,就连沈二爷爷自己也明白,他那荒唐的愿望不过是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人生的某一时段突然爆发。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吧。
不是五年后,不是十年后,而是在当年华老去,光景不在的某个日暮垂垂的黄昏,心突然猛然地一疼,然后无边的怨恨和后悔如海浪般的袭来,裹挟理智后只剩下荒唐的冲动。
茶凉了,喝完了,沈方易起身。
“阿易——”沈二爷爷叫住他,“你能替我,去拿个东西吗?”
“您说。”
“她跟我说过,她要是拍到极光了,就做成胶片,捐给昌京大学的资料陈列馆。”
“那她拍到了吗?”
“我不知道。”他微笑着,“我从前,从不敢赴约。”
“不过我想看看。”
他一字一句重复道:“我现在,真的很想看看。”
*
拿到昌京大学资料陈列馆的那些摄影作品并不是难事。
负责资料馆的张老师是沈二爷爷的故知,也认识沈方易,他把那叠资料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吹了吹外面的一层落灰,细微的尘土在档案室狭窄的窗口光下纷纷扬扬地落下,似是抖落一场陈封已久的积雪。
“终于来拿了。”张老师把东西给沈方易,“他要再不来,我都要退休了。”
“谢谢张老师。”沈方易接过,翻开扉页,第一页便是娟秀的女性落笔——“致沈商文”
这是他二爷爷的全名。
他合上,跟老张道了谢,返回老宅的时候,见到沈二爷爷,他在昏黄灯光下支着脑袋,打着瞌睡,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厚重书籍落在红木桌子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靠在那儿的人醒过来。
他见到沈方易,原先倦怠的神色舒缓过来,而后着急地拿过本子要翻开,但手指真的抚上那扉页的时候,他又久久地犹豫了。
“您看看吧,这东西,就是给您的。”
他这才打开,引入眼帘的,就是那四个字:“致沈商文”
除此之外,无其他笔墨了。
沈二爷爷一张一张地翻着照片。
那被保存的完好的年华,从那些因为相机的诞生而被人类记录下来的画面里,跃然于纸上,飘进冬日缥缈的熏香淡烟里。
每一张照片,身后都有一个传奇的故事。
沈二爷爷说,她有一辈子钟爱和追求的事业与梦想,即便死在悬崖之下,她也会为尸骨最后融为大地而高兴。
沈方易不知道,她是不是一辈子,再无遇上良人。
还是说世人皆不是她要致的——沈商文。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九点还有一章哈
老张那儿被小粥嫌弃长灰的资料终于拿走了。
命运写好了,他们注定会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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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没她的拉斯维加斯,也是好不了了。◎
沈家在除夕节前办了一场丧事。
沈二爷爷毫无征兆地在某天的大雪夜里, 长眠不起。
他最后,一个人,独自葬在一个墓穴里。
既没有敢去面对那个女摄影师, 也没有敢去面对二奶奶。
他要怎么保持婚姻忠诚的同时, 又能做到不违背内心,所以他在与后辈交代的时候,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或许是人对于自己的大限之日有着超脱的感知, 才会有之前这么荒唐的一场挣扎。
如今人归故土,沈方易按照沈家二爷爷的嘱托,将那本摄影集捐给昌京大学。
他说她的东西, 应该留下来, 她所见过的世界的美丽, 或许有人会愿意看到。
沈方易于是再次去了昌京大学。
临近除夕, 学校里只有值班的几个老师, 张老师见到沈方易, 顾不得收拾桌面上的资料,给他到了一杯热茶。
丧事吊唁上,张老师也出席了, 再见沈方易, 每每也感叹,沈家二爷爷走的可惜。
沈方易将那本摄影集还了回来,张老师接过, 叹了一口气,“也好, 就让它留在我这里吧。”
沈方易见到张老师桌子上满桌子的资料底稿, 随即问到, “马上就是除夕了, 您还这么不得空。”
“害,我是帮着做复核,那学生在事务所实习忙不过来,也没个人带,我听说她莽撞摸索没少挨骂,怎么说也是我推荐出去的学生,再说临近过年我孤家寡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知道的,今年出报告的时间赶。”
“是,如今,按照公历,已经是二月底了。”他随即瞥过底稿上的数据,扫视了一眼之后就心里有了数,“您这学生,大抵功课不怎么好吧。”
“你瞧,这都被你看出来,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这孩子一直帮我做事情,我才懒得帮她擦屁股呢。学个半吊子,怪不得专业课老师老跟我告状,还没我一个学法律的懂得多。”张老师随即拿过一张打印出来的底稿给沈方易看。
“您谦虚了,您是双证在手的。”沈方易再扫了一眼,稍微细看发现的确是错漏百出,“怎么还打印出来了?”
“我习惯用笔批注,不爱电脑,看不出个重点。”张老师回答到。
他忽然想到,沈方易一眼就看出来了,料想他的财务底子应该不错,陈粥这底稿复核得他头疼,随即抓了沈方易帮忙,“索性你来了,帮忙看看,我这儿,还有好几张底稿没过。”
张老师不由分说的把打印出来的几份底稿都给了沈方易。
张老师是长辈,又是沈二爷爷的旧相识,沈方易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随即拿起手边的笔,圈了几处出来,原以为也就这些错误,却是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直到他翻过面来,赫然看到制稿人的落笔,是陈粥。
她的名字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一别数日,他虽克制自己忘却,但并非是对她的行踪一点都不知晓,他知道她回广东去了,可又是怎么跑去给人做实习生了?
笔尖原先的批注到底是没舍得打下去。
沈方易握着笔,转头朝向老张,斟酌着字眼问道:“您这学生,是要毕业了?”
“没呢,才大二。”
信息对上了。
沈方易延展着话题:“不过大二,肯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时光,舍得出去,给人家当杂工?”
“唔、”老张打开保温杯,呷一口茶水,似是茶水滚烫惹得他皱皱眉头,“说起来,这孩子也不容易,不然我也不帮这个忙不是?”
“怎么呢?”沈方易不由地想知道更多。
“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让我帮忙找个愿意吃苦的实习生,我在朋友圈发了,来找的人几乎没有,你知道的,过年嘛,谁都不愿意出来。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她是我的学生助理,填写资料的时候家庭情况我是知道的,她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吧好像也在外地,可能因为家里情况特殊吧,她平常节假日基本上都不回家。这次实习她虽然报名了,但根据我的了解,她不像是在学业和前途这一块争强好胜的人,我料想是因为她不在家过除夕,不愿回家,才报的这个名。”
不愿回家吗?
陈粥从未有讲起过自己的家庭关系,即便那日她说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他都能笑着说,他的家庭,他的过去,围绕在他身边那些需要费些时间才能讲明白的关系,他都可以一一的告诉她,但她却在酒精挥发的旖旎夜色里摇摇头,说她不想知道,说要保持神秘。他那个时候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心照不宣的知道,或者说陈粥更清醒的知道,他们在这场你情我愿的游戏里,不需要向对方透露这些无关于他们彼此的东西。如今看来,事实却不一定仅仅是那样。
他想起他跟她约定新年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因为除夕的特别存在,他说起这是个团圆的日子,要问问她家里人会不会同意她不回家,让她先与家里商量商量,她连一刻犹豫都没有的跟他点头说,她去。
他当时只是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靠着,她就这样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屋子里全是燥热的暖气,她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脸上毫无妆色,裸露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一头迷茫的小鹿,白皙纤细的手臂压在他的膝盖上,支撑着她的头。
他回到:“不用问问?自己做得了主?”
她抬头,微微噘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他笑笑,随即伸手下去,顺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头。
他特别喜欢这样摸她的头,她的发丝是细密的,穿过掌心的时候会让人觉得特别柔软,远看融成一片栗色的月光,近看却是根根分明的温顺,大抵是让人心里的那点烦躁都驱散吧,让他愿意花时间,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比如短暂地陪着她。
“沈方易——”她在月光下抬头,“拉斯维加斯好吗?”
“好。”他摩挲着她的耳垂。
她眨眨眼,像是要想点拿捏他的造作出来:“那没我的拉斯维加,还好吗?”
他听完这话,有些不悦,顽劣的微微抬高自己的腿,这不大的动作在她的世界里好似是惊天动地的一场“巨变”,她从他膝盖上掉落,手还措手不及地撑在地上,她气鼓鼓的说他,“你干嘛啊沈方易。”
他没真的想过,当时只是含笑看着她因此嗔怪着急,他最后伸手抓过一只手就能握下的她的手腕,引得她靠近,在冬夜弥漫的大雾里说的轻飘飘,“谁让你说这种话。”
……
如今再度听到她的消息,他没能跟想象中的一样,风淡云轻的就当是听老张说起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听听过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原来是这样。
他听她无依无靠的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都似乎能想到,在无人引领教导的深夜里,她耷拉着眼皮咒骂后又打起精神,在凌晨泛白的天空下困倦地缩在潮湿的海风里,如果他们还跟从前一样,她应该会撒娇地说,沈方易,好难,我不想学会计……
但她一定不会说,沈方易,我好孤单。
他心底蓦地生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像是谁在他心里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一大片的荒野,一时间脑海里出现的,就是沈二爷爷在残阳昏影下,说的那句“抱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