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
“沈方易,我不要你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小粥。”他却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半蹲的身子虔诚的不像话,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哽咽,“我知道你不想要……可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呢?”
陈粥没办法了。
他这样说,她真的没办法。
权势倾倒之后,又有哪一个身处高处的人真的又能在显微镜般的勘察中全身而退呢,即便他从不显山不露水的躲在那些匿名的面具后面,时间到了今天,他能撑多久,沈家又能撑多久。
他从前说他从不输,从不败,说人人愿他长命百岁,在盘根错节的昌京城里,人人喊他一声沈先生。
陈粥知道,沈方易这样骄傲的人,是不会让她看到,高楼真的倾倒的那一天的到来的,看到曾经那样身处高位的他,如泥人过河的陷在那些官司中,更不会让她耗费和蹉跎自己的青春,在这或许哪天如那幅字画一样下场的顶楼花园里,夜夜为他不安。
或者说,她更觉得,或许没有她,他不必日日都来找她,或许能不能试一试,成为别人的“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这样的结局,她都是接受的,只要他好。
*
那个时候准备出国,已经非常仓促了。
沈方易在自顾无暇的时候,依旧帮陈粥张罗周转着国外学校的申请事宜。
陈粥抱着厚厚的教辅资料,把自己锁在学校图书馆里,锁在通宵自习室里。
沈方易会突然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在无尽的协查和官司中分身乏术。
陈粥望着那些写在书上的字眼,望着图书馆里截断着灯光的电风扇羽翼麻木地想,她为什么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一个无论她日夜颠倒拿出这辈子最努力的斗志勤奋地熬夜背书后,却依旧帮不到沈方易的学生。
那年的论坛里飘着的帖子叫做“为什么寒门再难过贵子”、“为什么人跨不过阶级的制约”。她在刷题背书的间隙中看到这几行字,恍然想起温乐芷的名字。
如果沈方易不那样扛,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是不是也还来得及。
那段时间,外界纷扰,陈粥却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把耳机里的声音调大,大到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唱着别人人生的声音,她逃避的,忽视那些让她心痛的感觉。
出国她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她告诫自己,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她告诫自己,她和沈方易一样,都不能把爱情作为人生的第一信条。
于是她努力的,想让自己专心的,准备眼前繁重的学业。
可是她眼看到的单词会成为她面前张牙舞爪的妖魔,艰难才能记入的专业知识时不时地就伸出他们邪恶的爪子,扯得陈粥头皮疼。
肠胃也经常不舒服,时不时的一阵反胃,一阵呕吐都在折磨着她。
她的睡眠越来越差,有时候是整晚不睡,有时候,又是长夜入梦。
梦里,她一边依旧背着单词,一边又回忆着那些个夜里,她趴在沈方易的膝盖上,摇着头说,“沈方易,好难,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真的好难。”
但第二天,不管她是不是彻夜未免,她依旧在晨曦刚露前就起来,不要命的把耳机里的音乐调到最大声,靠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外头充满朝气的人来来往往,麻木的掉眼泪。
眼泪把她的教材上的字晕成一圈模糊,那天她在不真切的光景里,后知后觉地看到一个人影。
她依旧侧着脑袋,熟悉的侧影像是一阵微小的电流,初步唤醒了她的意识,能让她努力汇聚精神,依稀辨认出后,她皱起眉头,然后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被注入一道热流,而后她抬起头来,眼泪于是就这样顺着地球的引力,掉落下来。
耳边那首歌,是李宗盛的《山丘》
“我没有刻意隐藏也无意让你感伤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唏嘘相见恨晚。”
……
她张了张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沈方易来到他的面前,弯腰,在夕阳光下,揩去那滴泪。
“沈方易……”
她颤抖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在呢。”他浅浅笑着,出现在她快要死去的世界里。
作者有话说:
“我没有刻意隐藏也无意让你感伤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唏嘘相见恨晚。”——李宗盛《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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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再也没有人像沈方易一样。◎
时隔这么久, 沈方易又出现在她面前,陈粥迫不及待地、带着满脸的希冀问他,是不是一切都过去了。
他是带着笑的沉默。
而后在昌京开满槐树的花下, 伸手扣过她的发丝, 点点头,“都处理好了。”
她不信,她一清二楚。
但是她依旧抓过他的手, 扣在自己的下巴上,吸着鼻子憋着眼泪点着头,大声地喊出来, 像是要把自己的哭腔压下去, “那真是太好了, 沈方易!”
场面一度很滑稽。
她哭得难看, 却还声嘶力竭地在那儿, 好像她说的声音越大, 一切就越会向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他揩去她的眼泪,在阳光下依旧笑盈盈地说,他有一个不算长的假期, 问她愿不愿意陪他。
她点点头。
她在浮光寺的那一天, 他说让她跟他的时候,她醉在自己面前的白玉小瓷器上的梅子酒里,贪恋这人间浮光佛寺里残存的贪嗔痴恨, 她当时笑着弯着眼说,“好啊, 那往后, 你去哪, 我就跟你到哪吧。”
她还能去哪呢, 她哭着笑着看着沈方易,不过是一生都随他了。
于是沈方易就带着她,从晨曦露出的第一缕光线下出发,随便从哪一个地方开始,选一条他们从未走过的路,不回头地驶离他们原先所在既定的轨道。
他们在荒芜一人的旷野大路上披星而睡,疯狂到去汪洋大海上的高空跳伞,又勇敢地拥抱着从山巅蹦极而下,在海浪䧇璍来临之前潜入深海牵手漫步……去挑战每一项赌上生命的极限运动。
那些具体的感知和画面,一度在陈粥的脑海中变得模糊,她只记得她要去做这一切,不顾生命的去做那些,好像那些事情越刺激,大脑就能产生更多的多巴胺,多巴胺能驱散不快乐,驱散没来由的痛苦
最后,他们从川西的高寒缺氧的地带驱车而下的时候,在重新获得湿度和温暖的山脚下,撞进一队自由高歌的青年队伍里。
开阔的平原上燎起篝火,有一堆在那儿弹吉他唱歌的年轻人。
陈粥拉着沈方易的手说去看看。
沈方易说他回去车里拿个衣服,让她等等。
陈粥却先行挤进了人群。
在那荒芜的旷野里,低矮的游牧民的屋子里,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竟然打扮得新潮又前卫,像是跟他们一样,身体还受着世俗枷锁的影响,但自己散漫又自由的灵魂飘飘荡荡就来到这里。
他们在唱的那首歌,陈粥熟知。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
“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
张震岳的《思念是一种病》。
旋律中带点轻快的节奏,但是顺着那歌词听下去,却发现歌里没有应该有的释怀,而是无尽的惋惜和不舍。
传说这首歌的诞生是因为一个21岁的姑娘。
对于那段绯闻,各种八卦杂志传的沸沸扬扬。
陈粥跟所有人一样,不知真假,也不论真假。
只是当时张震岳先生在纵贯线的现场演唱会一度哽咽,最后低着头,所有的情绪汇成一句,用这首歌,献给我们爱过的人。
而后当所有的旋律响起,当那假装轻快的旋律的节奏褪去露出悲伤的痛苦,当城市里的霓虹夜色褪去,当人生从相遇走向分别,陈粥挤在人群里,看到携光朝她而来的沈方易。
他的手臂上还挽着她的外套。
她恍然想起那天,他说他有一个不长的假。
陈粥问他:“我们去哪里?”
她其实紧接着下一句话,是问他,是不是去他们一直约定却非常遗憾的没有去的拉斯维加斯。
可惜的事,沈方易去不了了,不仅是拉斯维加斯,任何一个需要护照的地方,他都去不了了。
陈粥知道那场官司后,他被限制出境了,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陷入无尽的赔偿和起诉中。
事实并未有像她那天在槐花树下大声疾呼地那样,所有一切都已经解决了,所有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而她,却奇迹的如他所愿的那样,拿到了国外学校的准入许可了,将要去奔赴一个既定的“更好”的前途,向沈方易说的那样,去过一个刚刚开始的人生。
那意味着从此以后人生山高水远,他们的人生,或许再也没有交集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把把这几天,当成人生的最后几天一样活着。
周围的人唱到“时常感觉你在耳后的呼吸,却未曾感觉你在心口的鼻息”的时候,陈粥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发现红尘滚滚人生往往,她自此后踏上的路上遇到的人,皆不是他;也怕自己又在山间大雾里,对上他倦怠又深情的眼,听他缱绻地唤他一声,于是自己就再也不敢往她所谓的“璀璨前途”上再迈一步。
但她从来都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和沈方易一样,又清醒又沉沦。
清醒他们最终一别,又沉沦离别前的一分一秒。
于是她最后,还是转过脸去迎着他,看着他从光中走来,听着周围的人释怀又伤感地唱着那一场离别: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时常感觉你在耳后的呼吸,却未曾感觉你在心口的鼻息。”
她看着火光,忍着智齿生长的疼痛,温柔地抚摸上面前虚虚实实的人的脸庞,笑着对他说:
“沈方易。”
“希望你,长命百岁,一生无虞。”
*
长命百岁,一生无虞——那是陈粥能想出来的最好的祝福了。
那不长的假期转瞬即逝,就像他们的那段时光,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尾声。
她竟然要在自己的迷茫和不可置信中被命运洪流冲向分别的分岔路口,她的下一个路标,是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
在那之前,陈粥要回一趟川渝老家。
路上的行人拿着大包小包匆忙地在机场汇聚成乌压压的人群,交汇相逢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拿着前往不同地方的登机牌,等再次离散开来的时候人流就像是一条散光的弧线,混入其中的人面目全非,命运只摘取了每个人身上的不同颜色,然后形成一道七彩的眩光。
眩光在他们身边萦绕,让陈粥面前的人显得模糊。
他们的分别并没有想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和痛哭流涕。
沈方易只是站在她面前,跟从前一样,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发。
“小粥。”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鼻子一吸,举重若轻地挥挥手,“你走吧沈方易。”
“你要好好的。”他依旧没有放下手,略显粗糙的指腹慢慢地划过她的脸,“往后的人生,我不在,你……”
他说到他不在的时候,一下子就让人很崩溃,好像那三个字,直愣愣地就像是一支箭,准确无误地能戳像她心脏的最中央。
于是陈粥连忙接过话,“我明白,我按时吃饭,我早早睡觉,学安身立命的本事,结交良善的朋友。”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好似那样可以把要掉下来的眼泪憋回去。
“你呢,沈方易?你也会好好的,对吧。”
“嗯、”他低低应一声,“我会戒烟,会戒酒,会……”
他抬头看她,“好好的。”
陈粥看到沈方易的手臂抬了一下,那似乎是想要再抱抱她。
但他终究是没有往前。
她知道再说下去,她会在万人涌动的机场里哭成一个傻逼的。
于是她立刻挥挥手。
挥挥手,很轻易的,不打扰风一样的轻易。
*
那装出来的轻易在她登机后,就变成无声的疼痛。
陈粥回到川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牙医。
她躺在白色的牙医椅上,任由医生用白惨惨的灯光照着她隆起的牙床。
她手心在冒汗,思想是麻痹的,耳边光听着叮铃铛啦的长短的镊子碰撞的声音,整个人就能控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