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嬷嬷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她咬了咬牙,不敢再说谎,一股脑儿地主动说道:“奴婢的儿子在读书很有天份,但是,奴婢一家是奴籍,奴籍不能应考。所以,五年前,郡主开恩,就把奴婢的一家子全都放了出去,还在官府销了奴籍,奴婢当时对郡主感激涕零,心里想着,来世就算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要报郡主的大恩大德。”
她强调地说道:“奴婢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盛兮颜笑而不语,笑容中充满了讽刺。
“后来奴婢的儿子,被、被那等子泼皮无赖哄着去了赌场,不但把郡主赏给奴婢的养老银子全输光了,他们还要砍了他一双手。”
“昆儿将来是要金榜题名,当大官的,怎么能没有了手呢!”
“昆儿这般好学,要不是那些泼皮,他绝不可能会去赌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满是癫狂,无语轮次地念叨着:“昆儿才华出众,他是能当状元的人,仪宾也说过昆儿很有读书的天份,将来必能当大官。昆儿一定会为我挣诰命回来的,一定会的……一定的。”
“然后呢!”盛兮颜不想听她啰嗦,直接就打断了她。
吴嬷嬷的脸色更白了,呢嚅着说道:“……有小乞儿来给奴婢传话,让奴婢回去郡主身边,然后听他的话行事,他就会替昆儿还清这笔债,还给他去要一个去东林书院读书的名额。”
“昆儿考不中秀才只是因为他没有好的先生,要是能进东林书院的话……”
盛兮颜再一次打断了她,只问:“是谁?”
吴嬷嬷:“……”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每次都是不同的乞儿来传话的,奴婢没有见过他。”
人会说谎,但是眼睛不会。看来她是真不知道,盛兮颜不免有些失望。
吴嬷嬷还在念叨着,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奴婢只是想救儿子!奴婢不做的话,昆儿会被砍断双手。昆儿要是没有了手,他日后还怎么读书!这一辈子就会被毁了的啊。”
“那郡主呢?”盛兮颜直视着她,冷冷地问道,“郡主没有的是命。”
吴嬷嬷的冷汗从她额头上流下来,她声音发紧地连连道:“不可能的,郡主怎么可能会没命呢,王府里头光里吊命的老参就有好几根了。奴婢平日里也时不时就会去给郡主熬上一盅。郡主最多、最多不过就是虚弱些罢了。”
是啊,郡主怎么会没命呢。
她其实一直都小心地控制着蚀心草的份量,这些年来,郡主也就是时不时会心口痛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要是郡主痛得次数太多,她还会停了一段时日的蚀心草,郡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故意去伤害郡主呢。
她都是被逼的。
她这辈子就昆儿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考虑,不是吗?
她也是没办法啊……
郡主是她奶大的,就算、就算是还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照顾之情又能如何?
这么想着,她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硬声道:“奴婢不想的。”
盛兮颜轻轻抚过扇子上的墨竹,心里微微叹息。
她原以为这么多年的情份,吴嬷嬷兴许会有一丁点的愧疚。可惜了……
她不知道吴嬷嬷从前有没有后悔过,但是现在,她的所有悔意、内疚乃至于人性,都已经在这四年来的日复一日的下药中消失殆尽。
既如此,多说无益。
吴嬷嬷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她,心里发虚:“姑娘,看在郡主的面上,您就饶了奴婢吧。”
“给你蚀心草的人又是谁?”盛兮颜再问。
吴嬷嬷艰难地挤出声音:“奴婢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包蚀心草放在奴婢的屋里。奴婢不敢反抗……”
盛兮颜再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吴嬷嬷连忙答说:“只有小鱼。有的时候,小鱼还会帮着奴婢熬药。”
“谁是小鱼?!”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吴嬷嬷没有办法去思考,只能跟着盛兮颜的思路,有问有答:“小鱼是王府里的粗使丫鬟,她的爹娘全都是家生子,她一进王府当差就跟在奴婢身边,帮奴婢搭把手的。”
搭把手的意思是,小鱼就是专门照顾她的小丫鬟。
像吴嬷嬷这种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老人,都会有一两个小丫鬟专门伺候。
“除了小鱼呢?”
“没、没有了。”吴嬷嬷连连摇头。
这种事情,她哪里敢让别人知道,一旦被发现,就算郡主仁慈,没有要她的命,她儿子的前程也会全毁了。
吴嬷嬷早就想好了,有朝一日倘若真得曝露,她就一头撞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郡主肯定也不会对昆儿赶尽杀绝。就算郡主真就这么绝情,也死无对证不是?
盛兮颜摇着团扇,许久没有说话。
四周越发的静了,她越是不说话,吴嬷嬷就越怕,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这让她压抑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盛兮颜开口了,笑吟吟地说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吴嬷嬷抬臂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紧接着,盛兮颜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那个人每次给你的不止是蚀心草吧,还有金银。”
吴嬷嬷瞳孔一缩,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
“我来猜猜有多少,”盛兮颜笑容更盛,语气却更冷,“供一个读书人需要花不少银子,而这四年来,你得到的银子不止够你儿子还清赌债,读书进学,更能让你置产置业,享尽荣华富贵。”
吴嬷嬷支支吾吾:“我……”
盛兮颜的手掌往桌上轻轻一撑,就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吴嬷嬷跟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迫不得已,说到底,你为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私欲和金银富贵罢了。”
这一击撕开了她心底最后的那块遮羞布,让她肮脏的心思袒露无疑。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着:“不是的,是他自己非要给我的……我不想的。”她的目中透出了一点光,赶紧道:“不是我讨的!你相信我。”
盛兮颜有些无趣。
恶人就是这样。他们永远都只会在心里头为他们自己的行为开脱,就仿佛只要这样,他们做的那些事就不是错。
上一世,这样的人,她见得还不够多吗?又何必再跟吴嬷嬷浪费时间?
盛兮颜轻击了两下手掌,门从外面打开了,峨蕊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屈膝道:“姑娘,药熬好了。”
汤药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并不浓烈,但是没有了别的气味压制,这味道就明显了不少
吴嬷嬷熬了整整四年的蚀心草,对这味道自然十分熟悉。
“嬷嬷怕是也闻出来了吧,这就是蚀心草哦。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有好大一包呢。”盛兮颜语气温和地说道,“嬷嬷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它会是什么味道吗?”
吴嬷嬷耳朵嗡呜,心头狂跳,她想说,她怎么可能会去好奇这是什么味道的!这几年来,她可是眼睁睁看着静乐郡主的身体一天一天衰败了下来的啊。
好端端的一个人,从前上能骑马弯弓,下能舞枪弄刀,而现在,哪怕只是在演武场里跑一圈马,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就会心口疼痛,难以自抑。
她看在眼里,别说是好奇了,连沾都不敢沾一下,每次拿过后,都会立刻去洗手。
本来蚀心草全都是她亲自收着的,这一次,她生怕自己不在,小鱼做事莽撞会被人发现,这才把剩下的蚀心草全都带了出来。
盛兮颜团扇轻摇,含笑道:“峨蕊,端去给吴嬷嬷。”
峨蕊应声,走过去把那碗浓浓的蚀心草熬成的汤药放到了吴嬷嬷的面前。
汤药还热着,这让蚀心草的气味越发浓郁。
吴嬷嬷手脚并用地往后连退了几步,就好像摆在面前的是什么毒蛇猛兽。
“吴嬷嬷,你别怕,喝还是不喝,你自己来决定。”盛兮颜微微笑着,气定神闲,“本姑娘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可不像你,弄了点蚀心草,还要偷偷摸摸地往补汤里加。瞧瞧姑娘我可大方着呢,一下子就让人给你熬了足足二十钱,保管浓郁……好喝。”
二十钱?吴嬷嬷吓了一大跳,那个人的信上说一钱可以分三次用,这里足足有二十钱,岂不是一碗喝下去,就会心痛而亡?!
“姑娘您最是体贴人了。”昔归一唱一搭地说道,“您总跟我们说,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心甘情愿才行,可不能勉强了别人。”
盛兮颜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眯眯地说道:“那是自然,凡事总要心甘情愿才能长久,要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这天就突然翻了呢。”
“吴嬷嬷,你说呢?”
瘫坐在地吴嬷嬷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看到的是一张笑得愉悦的脸庞,唯独那双清冷的杏眸好像出鞘的利剑,散发着森冷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她的天不就翻了吗?!
她的天翻了,那昆儿的呢?
吴嬷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这碗汤药。
盛兮颜是说随她喝不喝,不会来强迫她。但是,盛兮颜这个人太可怕了,她不可能真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可想而知,要是自己违了她的意思,那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昆儿了!
一定会的!
吴嬷嬷越想越怕,她对盛兮颜的恐惧就如同潮水一样,几乎把她吞没。
她往汤药的方向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把它端起了起来。
盛兮颜说是让她选,但她其实没得选择。
吴嬷嬷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汤药只有七分满,但还是被溅出来了好几滴,全都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涌动在鼻腔中的腥臭味来越来越重,让她几近作呕。
这一刻,她真想把碗砸出去,但是她想到了她的儿子。
儿子还在东林书院呢……
儿子是要金榜题名,当大官的!
让盛兮颜消了气,她指不定就会放过昆儿了……
吴嬷嬷闭上眼睛,猛地一口气把汤药喝了下去。
口腔中的腥臭味让她喉咙里酸水翻滚,忍不住想抠着嗓子把这些东西吐出来,但换来的只是一阵阵的干呕。
她不住地呛咳着,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直到从胸口突然涌起了一阵难以自抑的痛疼。
吴嬷嬷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是一阵一阵抽搐般的痛,就像有什么人正死死地攥着她的心脏,试图一把把它捏爆,然后再从胸腔里拉扯出来。
她喘不过气来,双手捂着胸口,好似一条从水里捞上来鱼儿,张大着嘴,拼命地呼吸,胸口憋得快要炸开了。
她会死吗?
为什么会那么痛……
她的后背被汗液浸透,里衣湿嗒嗒地粘在身上,但她一点也没觉得难忍,这一刻,她的心里只有害怕,对死亡的害怕。
她会死吗……
“走吧。”盛兮颜朝两个丫鬟微微一笑,抬步往外走去。
吴嬷嬷瞪大了混沌的双眼,强忍着心口的疼痛,拼命爬过去,想去拉住她的裙摆,求她救救自己。
“姑、姑娘……”
然而,盛兮颜没有再朝她看一眼,仿佛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门在她眼前打开,又紧紧地关上,把她最后的希望,也一并关上了。
听着从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峨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娘,她会不会……”死。
这些时日来,峨蕊一直跟在昔归身边进进出出,负责一些贴身伺候的活,盛兮颜对她也有了几分了解。
峨蕊的性子腼腆,不似昔归稳重,但做事却相当稳当,但凡给的差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会不太喜欢她这种不讨巧的性子,盛兮颜反倒觉得刚刚好。
会不会做事可以慢慢教,为人本性却不是随便就能改的。
她宁愿要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丫鬟,也不想要一个心思过多的。
“不会。”盛兮颜耐心地跟她解释,带着一点调教的意味,“蚀心草不是毒药,不会见血封喉要人性命。它只会在长年累月中,腐蚀人的心脉,让人先是出现胸痹,再来就是胸痹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直到彻底压不下去。
静乐郡主的身体也是在这四年里,一天一天衰败下去。
“这碗蚀心草浓度虽然重了一些,但也只会让她心口疼痛,伤害心脉而已,要死还早着呢。”
只不过因为浓度太重,这疼痛只会更难忍受,发作的更加频繁,直到心脉彻底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