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辰谢了恩,就坐下来,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
众人也一一坐下。
大太监正要命丝竹响,舞乐进殿,皇帝抬了抬手。
礼部尚书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可能自己好不容易才勉强整回来的仪程又要完蛋了,自己胆子再大一点的话,真该请皇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皇帝乐呵呵地说道:“阿辰,朕有一事,想与你说说。”
楚元辰闻言,挑了挑眉梢,桃花眼中含着笑意,说道:“皇上请说。”
“今日朕见到薛爱卿的灵柩,心里着实有些感慨,朕还记得岭南王府还有一位世子,当年也就年方五、六岁吧,若是他能长成,如今也就比阿辰你大不了多少。”
岭南王府世子出生的晚,薛重之年过三十,才得了一个独子,立刻就欢喜的上折请封为了世子。
楚元辰眸色低沉,不发一言。
“朕看着你,就想起那位小世子。”皇帝的心中恍惚了一下,他还记得岭南王妃是一位难得的美人,虽只远远见过一面,但那双迷人的凤眼,让他多年来总是难以忘怀。
“若是小世子和薛爱卿都还在,如今说不定岭南王府连世孙都有了。”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岭南王去了,先帝也去了,朕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皇帝一副极其悲痛的样子。
楚元辰漫不经心地笑着,也不说话,想听听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做足了姿态后,才缓缓道:“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阿辰,你父亲与你母亲也结缡二十余年了……”
静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手掌握拢成拳,置于膝上。
从太后到皇帝,他们母子俩怎么就一天都不让人消停呢!
皇帝的这一席话一旦说出口,毫无疑问,是要把楚元辰放在架子上烤。
无论如何,江庭是父,楚元辰是子。这是孝道。
皇帝这是想让楚元辰来做选择吧!若是楚元辰应了,自己这口气实在憋不下。但要是楚元辰不应。正所谓父之过,子应代之,楚元辰不仅不代,连为父求情都不肯,这就是不孝。
“皇上。”楚元辰不等皇帝把话说完,就轻飘飘的打断了,他的脸上带着笑,手中慢悠悠地转着空酒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您说到岭南王,臣就想起了祖父。”
楚元辰口中的祖父是镇北王楚慎。
皇帝皱了下眉,但是,是他自己先提到的岭南王,当然也不能不让他说。
楚元辰继续道:“臣记得几年前,祖父曾带臣一同回过京城,住了小半年,祖父亲手给臣布置了一间书房,书房里的那个书柜就是祖父亲手打造的。在书柜的第二层其实还有个暗格。您知不知道,臣在暗格里放了什么。”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楚元辰在说什么,但是,皇帝的脸上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楚元辰。
楚元辰笑容灿烂:“皇上,您知道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拿起酒盅,说道:“阿辰,你为大荣立下了开疆辟土的大功,朕先敬你一杯。”
有内侍立刻给楚元辰斟满了酒,他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两人一通机锋,其他人越听越糊涂,静乐却听明白了。
方才皇帝分明是想用孝道来拿捏楚元辰,但是,楚元辰一提暗格他哑声了。
这暗格静乐是知道的,这几年来,从北疆到京城,时不时就会有飞鸽传书,更有机密的事,若不是太急则会直接派人回京。
静乐看过后大多是烧了的,也有一些不能烧,她都会放在楚元辰书房的暗格里。
从来都是如此。
这件事对外是机密,但她和仪宾已经成婚二十几年,也有了两个孩子,静乐对仪宾不可能日夜防备,不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就算没有主动告知,也没有刻意去瞒着他,他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知道,自己会把东西放在哪里……
难怪,明明北疆形势渐好,阿辰还会突然遭难,差点连性命都没了!
难怪,自己说要休夫,阿辰同意的这般爽快。
难怪,太后会知道空明禅师给阿辰批的命……
这样一想,所有的事情全都对得上了。
她的阿辰从来不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就算与她和江庭相处时间不多,他也不至于对江庭这般冷漠。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阿辰只是和自己一样被伤到了极致。
但是和自己不一样的是,自己能丢的最多也只有这条命,阿辰手底下是数十几万计的将士,他必须得为他们考虑。
冰冷到颤抖的手背被一个温暖的掌心轻轻覆住,她一转头,看到的是盛兮颜的笑颜。
静乐的心瞬间安了,遇人不淑又如何,上天好歹给她一个这么乖的儿媳妇,这就够了。
总不能所有的好事都给自己吧。
静乐一下子清明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笑意,淡淡的,发自内心。
楚元辰放下酒杯后,朝着她们的方向望了过来,见静乐脸色平静,他便放下心来,又向盛兮颜眨了眨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荷包。
第49章
盛兮颜没理他,只当没看到。
楚元辰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发出了低不可闻的笑声。
丝竹声终于响了起来。
一式着翠色衣裙的宫女捧着酒水,菜肴和各色果瓜进了广英殿。
推杯换盏,舞乐声声。
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盛兮颜愉快地品着酒,吃着菜,时而又和静乐说上几句话。
宫宴结束已到申时。
静乐说自己有些醉了,盛兮颜就跟着她慢慢走。用了足足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宫门,兰嬷嬷和昔归正等在马车前,楚元逸也早就牵马候着了,见到静乐,他斯文地笑了笑,向两人作揖行礼。
静乐又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盛兮颜歪了歪头,没等问,就见有人匆匆地朝这边而来。
是楚元辰。
他今日被敬了不少的酒,有些微醺,桃花眼略显迷离,他向盛兮颜笑着,这毫无保留的笑容让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盛兮颜想起了正午在街上时的楚元辰,一身银白的铠甲,身姿笔挺,浑身带着一股杀伐之色,犹如利箭出鞘,势不可挡。而现在的楚元辰,他的笑容有如春风化雨般的柔和,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盛兮颜的心也仿佛被他的笑牵动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露出了浅浅的梨涡,杏眼中流光四溢。
静乐朝着楚元辰眨眨眼睛,意思是:娘对你好吧。就知道你磨磨蹭蹭的,硬是把人拖下来了。
然后,就很自觉地先上了马车,还顺手放下了车帘。
她觉得得让小两口有多点相处的机会,自己这只会打仗的傻儿子还是得学学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其实就算静乐放下车帘,但各府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宫门前还是人来人往的,更别说,还有纪明扬他们也在。
楚元辰把手一摊,手掌朝上,伸到她的面前,笑着问道:“荷包呢?”
盛兮颜:“……”
荷包还在袖袋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拿出来。
本来嘛,像这样的凯旋进京,街道两边扔花扔荷包的肯定不少,她随手丢下去也不太会引人注目,是不是?
偏偏今天比较特别,不但没人丢荷包,她自己还忘了。
要是直接送……
她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滚烫的脸颊就像是涂了一层胭脂,在胜雪的肌肤的衬托下,比往日更显娇美,就有如清风拂过心头,在楚元辰的心湖中荡起了涟漪。
楚元辰的眸子里氤氲着愉悦,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
盛兮颜差点没忍住就从袖袋里拿出荷包了。
她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忘了。”然后想也没想,就朝他摊开的手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肌肤相触的温暖,让他的指尖跟着颤了一下,掌心中仿佛还能捕捉到那股淡淡的馨香。然后他就看着他的小丫头飞快地跳上了马车。
楚元辰忍住嘴角的笑意,隔着窗帘问道:“没有荷包吗?”
他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又有点可怜,就像是被抛弃的大狗狗,在轻轻冲她摇尾巴。
下一瞬,马车的窗帘撩了起来,一只青莲色的荷包被抛了出来,然后窗帘立刻就放下了,速度快到连人影都瞧不见。
楚元辰溢出一声轻笑,一抬臂就把荷包捞在了手中。
荷包上绣着两棵绿竹,有又一只雄鹰盘旋其上,苍鹰的羽毛根根分明,金色的鹰眼犀利,锐气四溢,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从荷包上飞出来了。
荷包上还带着些许来自她体温的暖意,楚元辰勾唇浅笑,眉梢间份外柔和,直接就把它戴在了腰间。
再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暂时还不能回府,楚元辰遗憾了一下,又转身往宫中走去。
马车渐行渐远。
车厢里,静乐笑眯眯地看着盛兮颜,就见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一脸无辜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的荷包不是她丢的,实在可爱的很。
她只道:“颜姐儿,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盛兮颜正在努力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闻言点了点头,挑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黄昏的天色半明半暗,天边还剩下最后一缕阳光和淡淡的晚霞。
静乐笑道:“阿辰今日估计要晚些才能出宫。”
不管怎么样,楚元辰今日刚回京,一些关于北燕的情况还得向皇帝回禀,这些事只能他自己来,估计今天得到宫门落锁前才能回来了。
盛兮颜把窗帘放了下来,心里有淡淡地失落,想想总算把荷包给出去了,她又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马车直接把盛兮颜送到了盛府门前,见她进了门,这才往镇北王府去。
一回府,楚元逸就去安置他的马儿了,静乐直接回了正院,一坐下就问道:“江庭呢。”
兰嬷嬷连忙答道:“江庭还在前头住着,他的腿还没好,动弹不了。”
在静乐提出休夫后,因为楚元辰没有回来,她就暂时没让江庭搬走。
当时静乐总想着,江庭对自己无情,总归也是楚元辰的亲生父亲,也许楚元辰会有另行安置的打算,比如买个宅子什么的。
现在静乐后悔了。
她同楚元辰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对儿子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楚元辰不是一个狠心的人,除非有人戳中了他的底线。
江庭如此行径,就是在用北疆军将士们的生死存亡来向皇帝示好,楚元辰是不可能原谅的。别说是买宅子安置了,认不认他都难说。
所以,静乐在儿子回府前,要赶紧把这事给解决掉,免得儿子看到他糟心。
静乐让兰嬷嬷去拿早就写好的休书。
这休书已经去京兆府盖过印,留过档了,这代表着,她与江庭的婚姻彻底结束,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接过休书,草草看了一眼,就又交给兰嬷嬷说道:“嬷嬷,你亲自去一趟,把这个交给他。”
既然江庭一心想着为皇帝尽忠,就好好“尽忠”去吧!
自己倒要看看,没了镇北王府,皇帝还会不会要他。
静乐冷哼道:“宵禁前就让他搬走!”
兰嬷嬷并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她对静乐的决定,从来都不会质疑,闻言立刻应命,直接就带上两个侍卫去了前院江庭住的住处。
江庭正躺在罗汉床上看书,床边还放了一对拐杖,长随赵平就站在一旁服侍,端茶送水。
他的腿在受伤后,皇帝曾特意派太医过来看过,当时太医就摇头了。
江庭原本只是折了右腿骨,接上骨养几个月也就能好。
但后来,断骨处又被静乐狠踩了一脚,当时这一脚,静乐可不是随随便便踩的,严重的错位加上骨头的粉碎断裂就连太医也接不好,这条腿注定是要留下残疾。
那天过后,江庭已经躺了快半个月了,一开始痛得不能动,也就这两天,可以勉强拄拐了。太医没有告诉他真相,江庭一直以为自己的腿还能好,只是,这么多天,也不见静乐来瞧他,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慌。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兰嬷嬷,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江庭简直傻眼了。
他和静乐成婚二十几载了,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既便如此,静乐的“休夫”之言,江庭也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当真。
毕竟还有阿辰和逸哥儿呢,静乐总得替他们考虑考虑,免得日后他们出门交际抬不起头来。
江庭就想等楚元辰回来,让楚元辰帮着劝劝,自己再做小俯低说几句好话,静乐也该消气了。
看着那张盖了官府印戳,和静乐签字画押的休书,江庭整张脸又青又白,尊严也受到了践踏。
古往今来,只有男人给女人休书,此乃天地伦常,岂能反过来!
在老王爷死的时候,江庭的心里其实是庆幸终于熬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