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阶下褪了鞋,光脚踏上去,台樨上仿佛垫了一层东西,细细分辨两眼,乳白的颜色,像是镂空的猛犸牙垫,若有水渍便可渗进去,不用湿了脚,真真妥帖舒适。沈瑶在岳州也曾逛过街市,市面上用猛犸牙做的扇子一面可卖到一到二两,谢家却用猛犸牙垫了足足一间房,奢靡可想而知。
浴桶早备好了水,左右各有屏风做挡,沈瑶怕谢钦赶回来,不敢洗太久,新娘子新婚穿得四季衣裳皆是谢钦给准备的,沈瑶真正带来的嫁妆,只有一个箱笼,里面装着她一些旧衣裳,读过的一些书与针线玩意儿。
甚至这些与她而言,也是可丢弃的,沈瑶要走,随时随地皆可转身。
碧云从新衣裳里挑出一件桃红的寝衣,沈瑶见了觉得过于香艳,“换个浅色的。”
碧云拿了件杏色的缎面寝衣给她。
沈瑶换上,外罩一件同色的褙子,又重新梳了发髻,回到婚房。
这几日为了婚事忙忙碌碌,她连着数日没睡好,如今尘埃落定,沈瑶精神松懈,率先靠在拔步床上打盹。
拔步床上的干果已被收拾去一角,碧云上前替她盖上一层被褥,忐忑地等在珠帘外。
沈瑶出嫁前已告诉碧云,她与谢钦立了君子之约,这只是一场假婚约,碧云心里头微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姑娘能遇到一个真心疼她的郎君,谢钦瞧着极是不错,本该新娘子准备的嫁衣认亲礼,每一样都给备好,这样体贴的郎君普天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了吧。
黎嬷嬷隔着琉璃窗瞧见碧云靠着月洞门口打盹,于是和善地进去唤醒她,
“碧云姑娘,先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伺候呢。”
待会主子要洞房,一个不更事的小丫头守在这里像什么样,爷规矩极大,可不能惹恼了他。
碧云实在是困极了,打着哈欠被旁的小丫头搀走,嘴里还嘟囔着,“等姑娘醒了,嬷嬷一定叫醒我。”黎嬷嬷忍俊不禁,“放心吧。”
亥时初刻,夜凉如水,漫天的繁星仿佛要倾泻而下,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过了穿堂,沿着抄手游廊而来,廊下红灯高挂,郎君容颜如玉,只是深刻的五官并未被喜色冲淡,隔着数步有酒气飘来。
黎嬷嬷缓缓屈膝,悄悄打量他眉眼,神情冷峻如常,不像喝醉的样子。
无声迎着他进了厅堂,从丫鬟手里接过备好的醒酒汤递给他。
谢钦看都没看,一口饮尽,随后问,
“夫人呢?”
黎嬷嬷轻声道,“夫人想是累极,已在小憩。”
谢钦便知沈瑶睡下了,他神色未动,往浴室走去。
谢钦不惯让人伺候沐浴,黎嬷嬷将人挥退开,静静侯在明间门口,大约等了一刻钟,确信谢钦已朝洞房迈去,方放心地掩门而出。
室内灯火明亮,红烛摇曳。
沈瑶合衣躺在拔步床沿,一张小脸缩在暗处,什么都瞧不见,唯有如山峦起伏的被褥勾勒出窈窕身影。
谢钦看了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侧对着她的方向,随后重重咳了两声。
沈瑶被惊醒,迷茫地睁开眼,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拔步床外,几乎遮挡出大半光芒。
沈瑶顿了一下,确保身上无不妥之处,连忙起身,“谢大人...”
一启齿也不知当说什么,先前约定不同房,可今夜是洞房,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如何交待过去,她想听谢钦的主意。
谢钦转身过来,想是喝了些酒,身上酒气未散,他一贯清越的嗓音沾了些许沙哑,
“今夜婚宴,太子到场,言语间颇有试探,新婚分床惹人注意,我兴许得在后院将就几日,等释了太子的疑,再搬去书房。”
沈瑶迟钝的“哦”了一声。
谢钦以为自己说明白了,吹灭了屋内的灯盏,只剩下床前两对红烛,待回眸来,却见沈瑶杵在拔步床前不动,谢钦一时也有些犯难。
屋子里光线突然暗下来,原先的尴尬被放大无数倍。
沈瑶将谢钦方才的话嚼了几遍,回过味来,谢钦怕是要与她一道在喜房睡几日,这里只有一张拔步床,余下便是罗汉床了,他那般高大如何挤在罗汉床上,
她当然可以,就是如何启齿。
“谢..谢大人...”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破碎声。
谢钦神情顿时一凛,他直盯着沈瑶,随后往上方抬了抬额。
沈瑶意识到不对,脑筋一转,指了指上方,无声道,“有人?”
谢钦凝重地颔首。
沈瑶跌坐在拔步床上,神色呆滞。
事情好像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谢钦见她犹然呆坐在床沿,背着手侧过身,缄默不语。
他换了一件玄色的长袍,二人均很默契的没有挑红色的寝衣,风徐徐而动,连着他广袖与衣摆均被猎起,他仿佛不是在自己的婚房,而是在某个山间道野,这一身的气度能逼退任何喧嚣。
冷峻的脸覆上一层暗光,神色并不算好看。
沈瑶默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谢钦这是在等她上床。
她连忙往拔步床上一挪,一面装作在整理被褥,一面悄悄往谢钦方向瞥,谢钦果然进了拔步床内,自持地往床沿一坐,顺带将红帐给放了下来。
光线被隔绝,也隔绝了沈瑶最后一丝侥幸。
空间变得异常狭小,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沈瑶彷徨又拘束。
即便是冷漠如谢钦,也并没有那么自如。
他停顿一下,枕着双手躺了下来,只占据床沿那一截,留下绝大部分的空间给沈瑶。
朦胧的光线内,瞧不清对方的神情,多少能自在些,沈瑶适应了一会儿,抱膝坐着问他,
“那人走了吗?”
谢钦摇摇头。
沈瑶抚了抚额。
“那咱们怎么办?”
谢钦抿唇不语。
他的暗卫布下天罗地网,任何刺客均进不来府邸,今日太子借着婚宴将人带进来,那人定是趁着人多藏身府内,他曾下过一条指令,皇宫来的人不许动。
不能打草惊蛇。
千日防贼,不如让对方释疑。
太子想确认什么,谢钦门儿清。
沉默片刻,他侧眸问沈瑶,
“你会吗?”
沈瑶一头雾水,“会什么?”
谢钦面不改色道,“出阁前,府上嬷嬷该教了你房事。”
沈瑶脸噌的一下通红,幸在光线暗,谢钦当也瞧不见,沈瑶迟疑了一会,艰涩道,
“教了。”
接下来便不用谢钦说什么,沈瑶已明白意思。
她万念俱灰地躺下来,目光发直盯着上方帘帐。
这叫什么事?
她烦躁地捂了捂脸,回想曾在庄子上撞见的几桩羞羞事。
那时她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十多岁,跟着隔壁农户家的小姐姐玩,累了便睡在人家床上,半夜便听到木床吱呀吱呀的响,那刘婶子一声比一声叫的放//荡,满口的不要不要....
她懵懂地推醒姐姐,“你听,你爹爹在欺负你娘。”
姐姐睡得正香,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哎呀,我都习惯了....”
再后来她带着碧云上山去采蘑菇,偶尔撞见野鸳鸯在树根底下你死我活,那叫的就越发勾魂了。
眼下,新婚夜,身旁躺着一冷冰冰的大活人,让她怎么叫?
些许是谢钦过于淡定,连带让沈瑶也卸下了几分羞耻。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沈瑶深呼吸一口气,拽着被褥,侧眸问远处纹丝不动的男人,
“那我开始叫了?”
谢钦:.....
第9章
沈瑶已做好准备开腔,嗓音刚破出口,羞耻心直冲天灵盖,那一点来不及收住的声线顿时像鸭嗓。
太难听了。
她慌忙住嘴,余光瞥了一眼谢钦的方向,他维持住原先的姿势不动,没有笑话她。
他从容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扭捏的。
沈瑶静下心,回想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
慢慢的,尝试着发出声,“啊....嗯...”尾音拖得长长的,尽量矫揉造作。
只是细细分辨,嗓音还是干巴巴的,像是垂死挣扎的鸟儿,沈瑶正在想这样能否蒙混过关,身侧响起男人冰凉的嗓音,
“不太像。”
沈瑶噎了一口凉气,翻身坐起,他怎么知道不像,她听过的不都这样?
“怎样才像?”话落便有些后悔,语气有些冲显得她在使性子。
谢钦眸光漆黑,没有半分异样。
他听出小姑娘在闹情绪。
沈瑶顿生羞愧,毕竟是她招惹来的事,还连累了谢钦,连忙弱弱地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不太会,或者您可以帮我?”
毕竟是当朝首辅,年纪也不小,身旁定有通房丫头伺候,谢钦比她有经验,可以给她指点指点。
沈瑶浑然不觉这话有歧义,是存着讨教的心思。
谢钦目色沉沉看了过来,哪怕在这样昏暗的鸳鸯帘帐内,依然有一抹如锋刃般的锐利。
她到底是迷糊,还是有意试探他?
这种事让他怎么帮?
沈瑶的勇气被这一眼给吓了回去,
“我..我自己来...”
连忙躲回被褥里。
她也不是个矫情的姑娘,之所以放不开手脚不就是因为谢钦在么,当他不存在好了。
就在沈瑶准备第二次尝试时,
谢钦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试着循序渐进。”
沉默这么久,原来是在想法子。
这就更尴尬了。
沈瑶脑子里嗡嗡作响,脸都快蒸熟了,她装作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万事开头难,越耽搁越引起对方怀疑,沈瑶扑了扑面颊的热浪,咬牙给自己鼓劲。
肆肆,你行的。
随后,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身子娇软地往枕巾上一趴,
“慢点...轻点....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出来,当真有那么些意味了,
闷闷地“嗯了几声”,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旋即嗓音破开了,娇喘的呼吸一点点从唇齿溢出来,仿佛承受不住。
沈瑶一面拽着帘帐,尽情地表演,一面在想,这算不算循序渐进。
多么希望谢钦这个时候给她一点反馈,她也好知道什么时候该止,身后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莫不是躲开了?
她慢慢松开拽紧的帷帐,装作力竭的模样摔倒在床上,嘴里呼吸急促,随后往谢钦望了一眼。
谢钦还是那个姿势未动,若不是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还当没这个人,若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他头偏了偏,偏向红烛的方向。
谢钦今夜吃了几杯酒,喝了醒酒汤后胸腹不再灼热,头筋却突突地疼,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阖上眼,那娇吟婉转的声线恍若在耳畔绕,丝丝缕缕,拉不开,黏不断。
思绪很容易被她带开,谢钦定了定神,索性睁开眼盯着浮动的烛火,细算去年各地秋收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里头有些亏空,该去哪里挪补。
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腕拽了拽他袖角,谢钦一顿,回眸看向沈瑶。
她眼底蒙了一层水光,面色也由着变得绯红,嘴里啊嗯不断,面色却十分委屈,眼神往上戳了戳,谢钦很快明白是什么意思,随后摇了摇头。
沈瑶小脸一跨,忍住骂人的冲动。
认命地挪回去,这会儿气性上来,也不管那谢钦在不在床,只想着快些打发那祖宗,她也好歇个觉,伸出雪白的手臂,拽住拔步床的床栏,思绪与腔调儿剥离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叫的。
腔调儿一时高一时低,为了泄愤,她刻意隔着帘帐往后方窗口方向挪了挪,朝着外头嚷了几声。
宛如疾风骤雨冲刷着娇妍的花瓣,带着控诉带着呜咽,还有那难以言尽的委屈,通通蓄在水坝前的关口,不可承受之时,顺着闸口一泻而下,最后潮水潺潺没入沉渊里,沈瑶也不知自己卖力地演绎了多久,总之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待要收止,猛然想起她这样算不算过关,若是太短会不会显得...
“谢大人?”她掐着嗓音挤出一丝腔调试探着询问谢钦。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沈瑶不知自己要不要停下来时,床头另一侧的人总算给出了回应。
“走了。”
沈瑶嗓音戛然而止,如被戳破的球似的立即扑在被褥上,如释重负。
内心问候了太子数百遍,趴了一会儿,意识到此刻姿势略有些不雅,费劲地扭身过来平躺着吁气。
拿眼偷瞄了一下谢钦,这回人却挨着引枕坐了起来,单膝屈起,神情隐在暗处分辨不清,
沈瑶倒也没想过谢钦会不会听着不舒服,没有感情怎么会生欲望,譬如现在的她,对谢钦更多的是感激和敬畏,没有任何想靠近的冲动,就更不消说赤诚相对,想必谢钦亦是如此。
渐渐的平复下来,沈瑶疲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