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料定昨日那事贺勘不敢说,一来是孟元元的名声,二来他还打伤了左宏阔,合该就是她这边有理有把柄。想到此,眼中不禁几分得意。
士族公子又怎样?他伤了人,照样让他明年无法春闱。
听着木氏的话,贺勘眼底浮出狠戾,才知道孟元元当初是怎样面对这些人的。他们根本不会帮她,甚至还……
压下心中的情绪,他转身往主座上弯腰作礼:“院长,拙荆说过箱中只是些书籍之类,并无贵重东西。我想卓夫人过来,应当是担心带走她卓家的东西。不若,就在此开箱,明明白白一验。”
朱院长点头,不满的瞅了眼卓博简:“也好,正好周主簿也在,咱们谁也做不得假。”
一听这话,木氏不肯干:“凭什么你们说得算?”
“好了,”卓博简实在忍不住,上来拉了木氏一把,小声道,“不嫌丢人吗?”
箱子里什么东西他也看过,全是妹妹以前的东西,哪有什么贵重的宝贝?这厢朱院长已经是生了气,心中责怪木氏就不想想儿子也在苏安书院?
再者,他一张纸书写完,明明白白的,她上来抢过去就撕,完全不给他留面子。在家也就罢了,如今这是到处都是人,传出去他的脸往哪儿搁?
被这么一拉,木氏当即瞪了眼,朝着卓博简就啐了一口:“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这一幕闹腾,朱院长和周主簿纷纷摇头,如此泼妇,果真不讲道理。
贺勘绕过卓家夫妇,径直到了箱子前,手一抬掀了箱盖。原本就没锁,这厢啪嗒一声就被掀了开。
铺子里外的人俱是静下来,目光纷纷投像那只箱子。
正如贺勘所言,不过是一箱子旧书,另有些小玩意儿,大概是卓氏生前喜欢的。并没什么珍宝金银,甚至可说里面东西没什么贵重之处。
就这样一只箱子,众人不明白,木氏为何不还给外甥女儿,一直留在自己手里?这不是人坏,又是什么?
可想而知,当初那外甥女儿在卓家是怎么过的。
见状,周主簿干脆走过去,蹲在箱子旁,一册册的书往外摆,明明白白的放去地上,正好给里外的人都能看见。
“嗨,这不是小姑娘家玩儿的泥娃娃吗?”靠在铺门边的人道了声,回头跟身后看热闹的道,“估计是当初娘买给女儿的。”
后者听了,啧啧叹了声:“可怜呐,亲娘留下的念想,都不还给人女儿。”
里头,木氏自然听到了议论声,脸色气得铁青。
偏偏,周主簿还是不紧不慢的往外一样样摆着,然后抬头问了声:“卓兄,卓夫人,且看看有没有贵府的东西?”
卓博简哑口无言,颜面尽失,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至于这些,”周主簿翻着一本书册,在下面书封内侧有孟襄的落款,“是名为孟襄的人,自己撰写的航海记。”
贺勘往周主簿手中看去,道声:“孟襄,是学生的岳丈。”
便就是孟元元的父亲,众人恍然。
“荒唐!”朱院长手掌往桌上一拍,眼可见的是生了气,“卓博简,你好歹是一个读书人,人家父亲留下的亲笔,你占着做什么?”
“我,我……”卓博简张着嘴我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当然,也是说不出。
周主簿站起来,拍了拍手,视线往地上一落:“就这些了,咱们要不就确认一下,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这还定什么定?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卓家那个外甥女儿的,里头不是还有人家父亲的亲笔吗?再说,那些个小玩意儿是女孩家玩的,卓家的是个男娃。
瞧瞧这家子人,这是想吃绝户呢?连最后几本书都不给人家。
“不用不用,”卓博简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拖着步子往柜上走,“我再写一份儿。”
这边,朱院长不客气道:“可要写明白了,别到头来又不认。”
卓博简笑比哭还难看,道了声不会。
左右,今日他的颜面算是彻底败光了,以后在红河县怕是再也抬不起头。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全都是来看他的笑话。
他颤巍巍的拿起笔,想去润一润墨,才刚放过去,突然一只手臂扫过来。
还没反应上来,柜上的纸墨笔砚哗啦啦的尽数被扫去了地上,
是木氏,她直接过来,蛮横的将所有扫去地上:“我叫你写!”
砚台当啷一声,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黑墨更泼开了一大片,在地砖上晕开。
正好站着的周主簿遭了殃,一身青色的官府被墨水沾染了一片,当即冷下脸来,眸中难掩怒气。他好歹是一名朝廷官员,从九品,还没见有人敢往他官服上泼墨。
“大胆刁妇!”当即,周主簿呵斥一声,已然没有一丁点儿的客气。
这厢木氏一看,也傻了眼,瞬间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我,我是想说他,昨日恶意伤人,险些将我家表弟打死!”
她抬手就往贺勘指去,边上卓博简愣是没拦住,悔恨的拍了下大腿,一脸苦相。
“刁妇休要胡说,”周主簿冷冷一眼,斥责道,“你可知诬陷举人是何罪?岂容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木氏愣住,看着对面的贺勘,恍惚间知道自己到底指了什么人,一个有功名的士族嫡长子。
“不是,不是,”卓博简站出来,慌忙摆手解释,“没有的事,她瞎说。”
“不是真的?”这时的贺勘开了口,盯着卓家的俩夫妻,“那就是诬告咯,得挨板子的。”
他说得轻轻巧巧,转而就抓到了对方话中的漏处。
一句话重新激到了木氏,她一个从不吃亏的人怎么会白白挨板子,当即梗着脖子道:“你昨日在我家打的左宏阔,人现在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卓家,信不信我报官?”
好似就在等着她的这句话,贺勘往前一步:“怎么?时到今日,你们还想联合着来害我的妻子?”
一语落,所有人顿觉疑惑,不是只想要回箱子吗?怎么又成害人了?包括朱院长和周主簿也是一脸不解,相互对视一眼。
“呵,”贺勘可不管,冷冷一笑,“既然这样,那我们这边也不用顾忌什么亲戚长辈了。就问,元娘一声声的喊你舅母,你怎么就忍心害她?一年前是,昨日依旧如此?”
“你,”木氏心中发虚,脚步不由往后退,“你胡说什么,我怎会害她?”
贺勘步步紧逼,脚踩着那片墨汁染过之处:“不是你答应把元娘许给左宏阔做妾的么?你说说,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什么人能做出这等事?”
“什么?”卓博简一片愕然,满脸不可置信,“什么做妾?元元?”
贺勘不去理会卓博简,只死死盯着木氏,一字一句问:“二百两银子吗?你就把她许给那个混蛋。一年前,元娘在书铺帮忙,你给她下了药,引那混蛋前来,是不是?”
众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这是一年前的那件事,就发生在这间书铺中。当初还是秦胥的贺勘,同卓秀才那个漂亮的外甥女儿,被人看见衣裳不整的抱在一起。
没想到,当日的事竟然另有蹊跷。
“没有!”木氏否认,眼神不由躲闪着,“你莫要污蔑与我,明明当日就是你二人不检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贺勘嘴角一抹冰冷,眼睛一眯:“妙儿香,你从勾栏里买来的,当真以为没有人知道?”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往木氏面前一展,上面清清楚楚是柳桃馆那鸨子娘的一张账目,三贯钱,于卓家木氏妙儿香一副,日期更是清清楚楚,恰在他与孟元元出事的前两日。
不止木氏看了清楚,连一旁的卓博简与周主簿亦是看得明白。
“你,你,”卓博简手指点着木氏,已然气得语不成调,“居然如此恶毒,元元她再不济也是我的外甥女!”
周主簿更是气愤非常,当初怎么都不信周尚的同窗好友会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毒妇!”
木氏后退着,惨白着一张脸:“一张纸而已,我才不认!你休要胡说,明明你和孟元元早有勾搭,且暗中有了首尾。”
她的话直接又难听,朱院长几欲听不下去这污言秽语。
卓博简拿手狠狠打着自己的额头,不知是因为木氏蠢,还是自己蠢。
“我与元娘自始至终清白,”贺勘手一松,那张账目扔去柜台上,“那日不过是我碰巧进来还伞,她无奈向我求救,有同窗知道我来这儿。若按你所说,我岂不是要偷摸着,何必让他人知道?”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自人群中走出来,迈步进了书铺:“本不关我的事,只是赶集刚好经过,也想说两句。”
这位妇人,在场的很多人都认得,人称赵姑婆,是县里有名的喜娘。哪家娶妻嫁女,基本都会找她。恰巧,她也是孟元元出嫁时的喜娘。
事情到了这里,是真变得热闹了。
“赵姑婆想说什么?”周主簿问,没想到这木氏一闹,事情竟铺开了这么大,直接拉出了一年前。
赵姑婆对着屋里的人做了一礼:“我总跟着人办喜事,就喜欢见人欢欢喜喜的。所以,我扶着嫁出去的娘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孟娘子也是。”
她见得多了,女子是不是完璧怎会不知道?那木氏胡说八道,岂不是砸她的招牌?
众人是信任赵姑婆的,谁家都有喜事,自然知道她的为人。如此,不就是说木氏说谎?
木氏气急败坏,眼看所有人不善的看着她,她开始歇斯底里:“你胡说,孟元元她……”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木氏脸上,打得她头偏去一边,剩下的话生生断了。
是卓博简,他一巴掌不解恨,又抬起脚来踹:“毒妇,你是要毁了我卓家!”
他大吼着,哪还有昔日高高端着的架子?他是惧内,但是不代表自己的名声想坏掉,自此抬不起头,甚至被褫夺功名。几番阻止,都不能让这女人醒悟。
木氏瘫在地上,双手抱头很是狼狈,嘴里吐出两口血水。她不明白,明明是贺勘打了左宏阔,为何后面扯出一年前的事,她除了嘴硬,没有丝毫办法证明自己,所以没有人信她。
甚至,连这个窝囊男人都敢对她动手了。
“你敢打我?”木氏是个不吃亏的,披头散发的跳起来,一把抓上卓博简的衣襟就开始厮打,“要不是你无能,我能去做那些?”
两个人齐齐滚去地上,揪扯在一起,木氏骂的话那叫一个脏。
事情到了这里,人们似乎也确定出来,贺勘方才说的是真的。要说人品,红河县就那么点儿大,谁都知道谁是什么德行,木氏好逸恶劳,整日尽是享受,卓博简一个秀才能有多少钱财供她花销?正好那个左宏阔有财,就对外甥女儿生出了坏心思。
当日其实是木氏联合姓左的想害孟氏,结果正碰上贺勘过去,想帮助可怜的姑娘,于是后来被人误会。
再者,若真是那孟氏设计贺勘,那贺勘为何今日出头来为妻子讨公道?定然是爱惜妻子,维护她的名誉。那种真不安分的女子,不就是地上打滚的木氏那般?
“够了!”朱院长实在看不下去,重重拍响桌子,“你们这是成何体统?”
卓家的伙计好容易上去将卓博简从木氏手里拉出来,就见人的脸上被抓了好几道指甲印子,煞是好看。
“休,我这就休了你!”卓博简一把推开伙计,捡起地上的纸笔,趴在柜台上三两笔写出一封休书。
木氏还瘫在地上嚎啕的人要死了,下一刻一张薄纸甩到脸上,赫然就是窝囊废男人给她的休书,上头明晃晃的落款。
“你敢!”她瞪着卓博简,大吼道。
真要被休,木氏根本无处可去,家中父母早已过世。她为人阴险算计,是以母家的兄弟根本不会接受她,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
“你私德败坏,心肠恶毒,我就是能休!”卓博简一双眼睛似要鼓出来一般,满目猩红。
外头日头高升,正是大集最上人的时候,书铺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真比那戏台子下还热闹。
贺勘走到朱院长面前,将之前卓博简写的纸书递上去:“院长过目一下,这里乱,回书院去罢。”
“你,”朱院长叹了声,又像是舒了口气,“事情清楚了,也好。”
周主簿也不想再留下来看这场闹剧,伸手扶住朱院长:“我送院长回去罢。”
人群裂开一个缺口,几个人先后从书铺里出来。
贺家的两个仆从抬着箱子走在前面,贺勘后头走出来。
一直在外圈看热的周尚挤到了人旁边,佩服的啧啧两声:“也就你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
出了人圈,走上长街,贺勘轻轻动了下发僵的右臂:“不如此周章,她自己能跳进来?”
“说实话,我看木氏是一定会被休了,至于卓博简的功名,八成会被褫夺。”周尚往回看了眼,那书铺仍是热闹,“你选在书铺将这件往事摆出来,是想借机为嫂子恢复名誉清白罢?”
贺勘面色淡淡,轻笑了声,并不做回答。
下一瞬,他脚步顿住,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
周尚见人停下,顺着看过去,见到了不远处站在街上的孟元元。
人来人往中,孟元元正站在一个卖发带的摊子前,各色的发带随风飘扬着,萦绕在她的身侧。
“元娘。”
第48章 第 48 章
孟元元这一觉睡得安稳, 一直到了天大亮才醒过来。
可能是去了一直挤压在心里的阴霾,亦或是那碗安神汤实在有效,反正一夜无梦。
院子里落下强烈的日光, 屋顶上的雪白得耀眼。几只家雀儿落在地上,想着能不能找到一点儿吃的。
木匠正在西耳房那边, 手里拿着刨子修理木板,偶尔抬起来放眼前比量一下。兴安则拿着扫帚,清理着院中的雪。
一切很安静,好像昨日那些狰狞与挣扎从未发生, 只是梦一场。
“少夫人,”兴安撂下笤帚, 走到西厢门前,“外面冷, 你有什么事儿就吩咐我。”
孟元元四下看了看, 并没有贺勘的影子。记得昨晚自己睡着的时候, 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公子呢?”她问。
“大概有事情忙罢,”兴安咧嘴一笑,看去那做活的木匠,“应该快回来了。”
孟元元看去院门,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因为着实安静。想到这儿, 她决定到外面看看。
见她往院门走去, 兴安赶紧追上来:“天冷, 少夫人回去罢。”
可兴安越是如此,孟元元越觉得奇怪, 以前天更冷的时候她也出去过,兴安会问要不要准备什么, 今日却总是拦着她。
“是不是卓家?”她停下脚步,正面对着兴安,心中生出不安的念头,“姓左的来找麻烦了,是不是?”
昨日,贺勘将左宏阔打得那样惨,万一对方抓住这个来阻挠贺勘明年的春闱,势必就是个麻烦。
见兴安为难的支吾,孟元元再也不管,抬起步子就出了院门。
“不是,”兴安见拦不住,无奈道了声,“姓左的没来找麻烦。”
长巷上,孟元元疑惑的转身:“没有?”
“没有?”兴安摇摇头,嘟哝着,“是公子去找他们,替少夫人你出头。估摸着,现在正在书铺热闹着呢。”
他还真不担心自家公子爷,反而担心卓家人和那姓左的,不知道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明明公子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内里狠着呢。
“书铺?”孟元元愣了一瞬,接着步伐更快了些,轻柔的裙裾擦过地上的雪。
兴安叹了声,便也没有在拦阻,只是远远地跟着护送。
今日是腊月十二大集,街上已经很多人,孟元元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县城西面。
那里她是熟悉的,哪家铺面做什么的?雇了几个伙计?曾经也喜欢书铺对面粥铺的甜粥……
到了时,见到的是乌压压的人围住了那间书铺,完全看不到内里。脑中浮现出一年多前,同样是不少人围在那儿,看着她和贺勘。
她不知道里面现在如何,只知道自己根本进不去,也没想到贺勘竟是昨夜里等她睡下离开,设计着眼下的这一幕。
既然进不去,她干脆就站在那儿,等着人群让开一条道儿,见着周主簿扶着朱院长出来。后面是贺勘的两个仆从,抬着一个箱子,仔细看就是她母亲留下的那只。
风来,扬起一旁竹竿架子上的发带,根根飘舞着,孟元元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自人群中出来,面色一如既往地疏淡。
他与身旁的周尚说着什么,抬头时也看见了她。
隔着交织的人流,她与他相互对望,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叫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