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烬见状,微微一笑。他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交给那老翁,那老翁伸手接过,口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严予心大奇,望向蓝烬问道:「这人……是谁?」怎地行事如此怪异?
蓝烬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道:「瞧你紧张得,这只不过是瘦西湖畔一乞丐而已!」
原来那扬州城内的乞丐和别处全然不同,他们并不追着人,口中一味叫着「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地要钱。便是破落,也破落得毫不俗气,向人乞讨,往往是随意吟颂诗词歌赋,颇惹人好感,除非你自认是个凡夫俗物,否则面对如此风雅的乞丐,你是无法不慷慨解囊的。
严予心得知原委,惊叹不已:「这维扬城不愧是千古繁华之地,钟灵毓秀如斯……」江南多出才子,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暗自忖到。
「予心,你来尝尝这黄桥烧饼和淮扬烧卖。」蓝烬轻轻地唤他。严予心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神,看见蓝烬已经夹了一个烧卖递在他的口边。那维扬烧卖最是著名,以糯米为馅,中间嵌有猪肉和香菇,皮薄如纸,晶莹剔透,十分诱人。
严予心张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蓝烬满意地收回筷子。严予心一愣,却见他用水汪汪的凤眼斜瞧着自己,一边将那个被咬缺了的烧卖凑近口边,放在红唇上摩挲着。维扬烧卖本来油重,蓝烬的双唇霎时被涂得亮晶晶的,煞是妖娆动人。而后他小小地咬了一口,又将烧卖递给了严予心。
严予心脸上一红,「烬……」他在干什么?!尽管已经知道蓝烬的性子,但严予心还是无法不被他大胆的行径弄得脸红心跳。
「你吃呀!」蓝烬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嗔怪,严予心只得乖乖地又咬了一口,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将那个烧卖吃了个精光,小小的房间里俱是甜蜜与亲昵的空气。
「来,我们坐船去瘦西湖的来凤轩玩。」吃完烧卖和烧饼,蓝烬兴冲冲地拉起严予心就跑。根本不知道他要去的是扬州最有名的妓院之一,严予心以为来凤轩也是冶春茶社这样风雅清静的去处,于是便跟着他踏上了一艘小船。
到扬州不去光顾那烟花巷,真是白来这一趟了,蓝烬心想。予心这个家伙绝对没有去过风月场吧,嘻嘻,他实在等不及想看看那个呆子被一群妓女包围的样子!!
泛舟来到来凤轩,蓝烬跳跳跃跃地奔上岸,严予心看他如此兴奋,含笑摇了摇头在后面快步跟着他。
一个老鸨看见来了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登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正要开口讨好,蓝烬一把将她拉在一边,附耳说着些什么。那老鸨一边听着,点点头,脸上微微出现惊讶之色,她敬畏地看着站在一旁看似温和无害的严予心。
蓝烬跟那鸨儿将严予心带上二楼一个精致的楼阁。虽然不解,他还是随着蓝烬的意思走进了那房间,老鸨退去后严予心这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很好玩的地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蓝烬朝他挤挤眼睛,神秘地说道,被他娇憨的表情逗笑了的严予心一时忘记了追问,只傻傻地看着他。
「我出去叫她们准备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要乱走哦!不然待会儿我回来找不到你。」蓝烬亲了他的脸颊一记出推门去,严予心不虞有他地静坐在房中等着。
不多时他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本以为是蓝烬回来,但接着却惊讶地看见一群女子披着各式各样的轻纱,或端着酒菜,或怀抱乐器,鱼贯走进屋子。一个个或环肥或燕瘦,或媸或妍,一进来就七嘴八舌地娇声呼唤道:「大爷,奴家来了……」当真是群莺乱舞,一时房中闹哄哄的。
严予心大惊——这是怎么回事?烬跑到哪里去了?正在惊疑不定间,那些女子已经将酒菜放上桌子,一起围住了他,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严予心吓了一大跳,赶紧避开,「你们……你们干什么?」这些女子怎地如此不庄重!
「哎哟,大爷不是喜欢多几个姐儿服侍么?我们这不就一起来了……呵呵呵呵!」领头的一个妓女嚣张地笑出声来。
看她们的言行举止,严予心这才醒悟过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烬又在搞怪了!他不由得一阵心慌。
努力要求自己平静下来,严予心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一直被蓝烬戏弄的他虽是老实人,被耍多了,却也有个反攻的傻主意。他估计调皮的蓝烬一定是想躲在什么地方看自己的好戏,于是他沉默下来,竟然不拒绝那帮女子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
见他不再挣扎,觉得没趣的众妓女便各自落座,一个个都吵着要为严予心敬花酒。领头的那个妓女身着绛红色的轻衫,眉目甚是娇艳。她似乎颇有权威,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走向严予心,余下的女人霎时统统住了嘴。
她娉娉婷婷地走近严予心,娇声对他说:「这位公子好俊的人品!奴家蕉红,敬公子一杯。」声音又甜又腻,一口吴侬软语,听口音竟是个妓院中被奉为最上品的苏州姑娘。她说完话,大大方方地朝严予心盈盈而笑,嫣红的唇上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随着那朵妩媚的笑容微微颤动,冶艳之极。
严予心一听她的名字,又看她笑嘻嘻的眼中闪烁着充满恶作剧意味的光芒,心念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多谢姑娘,在下却之不恭。」
那叫做蕉红的妓女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豪爽,她呆了一呆。但那惊讶的神色立刻隐去,她继续笑着说道:「嗯,这可是二十年的绍兴状元红,喝得太快未免浪费,让我先为公子唱上一曲下酒。」说着她放下酒杯,顺手取过一个妓女手中的琵琶抱在怀中坐定,「铮琮、铮琮」几声调了一下音后,曼声唱了起来:「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那赶脚的也来哭。因问道:赶脚的,你哭是何故?」
严予心听这曲子俚俗朴实,内容更是有趣,当下便仔细聆听。听她继续唱道:「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二人两下里调情也,俺的驴儿受了苦!」到此琴音嘎然而止,众妓女早已笑得花枝乱颤,严予心也不禁嘴角带笑,神色温柔地看着蕉红。
见他展颜,蕉红搁下琵琶再度端起那杯酒,笑道:「不知道这劣酒是否能下得肚肠,让我先试一试,莫让公子爷喝下劣酒。」说完她突然喝了一口本打算敬给严予心的酒,但却含在嘴里并不吞下,接着更将檀口凑近严予心的,竟然想嘴对嘴地将那酒哺入他口中。
严予心没想到她来这一招,登时大感羞惭狼狈,一时不知所措。蕉红却不容他逃避,伸手定住他的头,吻住他的双唇。
果然是二十年的陈酿!严予心立刻尝到了那醇厚的酒味,还未下肚,便已有醺然之感。他想推拒,却似觉不舍那份温软香醇;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饮酒,又实在是难以下咽,最后他红着脸费尽全力举起一双手将蕉红推开,站起身来丢下一锭黄金,在众妓女的嬉笑声中拉了蕉红逃难似的离开了那间厢房。
蓝烬被他拉着,一路嚣张地哈哈大笑,态度粗鲁得和他一身光鲜秀气的绛红轻纱极不匹配。他边笑边伸手轻轻揭下脸上一层薄薄的丝帕,一张圆润白嫩的粉脸瞬间变回了他浅褐色的清癯容颜。
「今天竟然被你认出来了!喂,你是怎么猜到的?」真是令人伤心啊!他的易容术居然连这个呆头鹅都骗不了,呜——
「我再不学无术,也知道『蓝烬落,屏上暗红蕉』呀!」严予心满脸的无奈和纵容,没好气地回答,「你自己明明都已经告诉我了,若我还猜不到,真真是该死了!」还有那让他熟悉得打颤的戏谑眼神、那支乱七八糟的曲儿,那样胡作非为的举动,除了他精灵古怪的烬,又有谁能够拥有?烬这家伙,果真是半分都掉以轻心不得的!
「哼,这次算你还有点意思,陪着我演了一回……真有趣!原来扮烟花女子竟然这么好玩……」但前提是客人的脸皮子要像予心那么薄,这样欺负起来才有感觉。
「你胡闹够了吧?咱们也该起程去镇江了。办正事要紧。」有不好预感的严予心收起笑容,正色对他说,他生怕蓝烬玩上瘾就麻烦大了。
「谁胡闹了?」蓝烬不悦地瞟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你敢说,你不喜欢我那样待你么?」严予心一听,无可辩驳地低下了头,红潮立刻侵袭了他白皙的脸颊。
蓝烬见严予心羞窘,又是嘻嘻一笑,抓住了他的手握紧,同他一道返回先前下榻的客栈取了行李包裹,即刻泛舟直下镇江而去。
第十二章:乡愁
蓝烬推开那扇班驳老旧的木门。
那是城郊北固山下一座简陋的茅舍——他的家,他离开了三年有余的地方。
三年前和姐姐一起凄凄惶惶地逃离这里,没想到现在只剩下自己孤身回来。
如果不是姐姐在遗嘱中吩咐自己一定要将她带回家,他是死也不想回到这里来的。看来,又免不了要和皇甫家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交道了……蓝烬的眼中闪过一丝难懂的光芒——他可没有忘记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带着姐姐屈辱地匆匆逃离的!
严予心跟在蓝烬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屋内。许久无人居住的房间自然是四壁萧然、满室灰尘,但因为是蓝烬的家,严予心却显得颇感兴味:「烬……以前住在这里么?」他问道,走过去推开面南的窗户,只见对面一个小小的庭院里种着一片蓊郁的青竹,挂绿垂翠,嫩生生的煞是喜人。
「嗯……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蓝烬有些意兴阑珊,他靠过去将头放在严予心的肩上,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仿佛十分疲惫一般。因为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不堪的回忆和那些不想见到的人,所以现在先要积蓄一些力量让他不至于临阵退缩。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严予心仍旧爱怜地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
半晌蓝烬抬起头笑着说:「这里脏死了,要先打扫一下才能住人,你帮我。」说完他立刻动手拿了扫帚,却见严予心左顾右盼,仿佛不知要做什么才好,他不禁失笑:「是我胡涂了。你一个大少爷,又怎么会这样的粗活……」
「我可以学的,你教我怎么做。」严予心立刻自告奋勇地强过蓝烬手上的扫帚,开始笨拙地打扫起来。蓝烬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明天我要去见皇甫洋,让他把姐姐的牌位收归皇甫家的祠堂。」这是皇甫心香的遗愿,蓝烬纵然觉得根本没必要,却还是宁愿顺着姐姐的意思。
严予心听他直呼皇甫洋的名字,似乎很是不屑,微觉奇怪。因为他知道皇甫洋是蓝烬的大伯,也是当今皇甫家的当家,蓝烬对他这般称谓可说十分出格。「皇甫洋……他不是你伯父吗?」
「哼,他也配?伪君子!!」蓝烬绝对不会忘记他对姐姐和自己的绝情寡恩。其实他很清楚一定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丑事,皇甫洋才不顾一切地要赶他们走的……可叹了姐姐,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年要莫名其妙地拉她离开家乡……蓝烬一下子沉浸在回忆当中,他呆呆地坐了下来。
「予心,明天……陪我一起去皇甫家。」最后他幽幽地说道。
翌日
严予心跟着蓝烬从北固山脚下向城内皇甫家大宅走去。
来到朱漆大门前,蓝烬扣响了门,不多时大门应声而开,来人看见蓝烬,不禁一呆,呐呐地道:「四少爷……」
蓝烬不去理他,拉了严予心走进大门。此时另一人快步走了过来,见到蓝烬他竟然不由分说地举手就欲往他脸上掴去,「小畜生!!你还敢回来……」
那人来得如此地迅雷不及掩耳,严予心大惊,立刻不假思索地将蓝烬拉向自己的身后,同时也使自己成为了攻击的目标,霎时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耳边嗡嗡作响,让他脑子里一阵七荤八素。
蓝烬见严予心如此,脸色顿变,「皇甫澄!你少狐假虎威!」他大骂出声,「去叫皇甫洋来见我!」
那皇甫澄听蓝烬用这样不敬的口气对自己说话,还口称叫大哥的名讳,立刻又气急败坏地举起手向他打去,却被回过神来的严予心一把抓住固定在半空中。
严予心森然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来者是客,这难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吴中皇甫世家的待客之道么?」他向来温柔,是从不知道对别人说重话的,但是见这个人如此穷凶极恶地对待蓝烬,饶是他脾气再好也不由得心头有气——还好自己挡下来了,刚才那一巴掌打中的若是烬,严予心知道自己绝对会爆发!!
虽然严予心平素并不对人颐指气使,但毕竟是生长在万人之上的大户人家,说话行事自然有一股威严在。皇甫澄被他的神色震慑住了,一时竟然呆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此时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士走了过来,他看见严予心,登时一呆:「严公子……」
因与严嵩交往甚密,皇甫洋是见过严予心几面的,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到自己家来,莫非是严相爷有何吩咐……他连忙厉声呵斥:「四弟!你先退下!」
严予心甩开皇甫澄的手,他立刻识相地退在了一边,垂手站在皇甫洋的身后,神色甚是惶恐,大概是不知道哥哥为何如突然此严厉。
「严公子突然光临,为何事先并无消息,老夫实在怠慢……难道是有要事相商么?」他一时着急,竟没有发现站在严予心身后蓝烬。
严予心摇摇头缓缓地道:「我是陪同贵府公子皇甫蓝烬一同前来安葬你家小姐的。」
皇甫洋一惊,这才看见蓝烬从一边走了出来。
「心香?她……」他呐呐地问道,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
「死了。她执意要做皇甫家的人,我要你把她的牌位供在祠堂里。」蓝烬的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简短地说道。
「她……她怎么死的?」皇甫洋不能说没有歉疚,要不是当时害怕五弟做出来的荒唐事外扬,他也不会这么狠心地将这姐弟俩赶走。
「与你何干?你不必知道。」蓝烬根本不想费事和他啰嗦,皇甫洋闻言默然。「就是这件事。予心,我们走。」说完他拉着严予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市镇上买了些柴米油盐回到家中,蓝烬立刻烧了一壶热水替严予心热敷——刚才皇甫澄那一巴掌打得着实不轻,让他俊秀白皙的脸肿得老高。
「哎……」蓝烬轻轻将热帕贴在严予心的脸上,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替我去挡?他也未必能够打得中我……」虽然蓝烬相信自己是能够躲得开的,但心中还是因为严予心的举动而感到既满足又心酸——血缘至亲,竟然远远比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他!
「我——我一时着急,什么都来不及想……」严予心照实说了,反正他就是见不得蓝烬受任何委屈和伤害。
「……谢谢你。」沉默了会,蓝烬突然正色瞧着他说道,一贯带着戏谑的凤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诚恳和真挚,那眼神让严予心看得呆住了,这一刹那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巴不得脸再肿高几倍——至于自己难免会因此而变成猪头,他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严予心正在感动中,下一秒却见蓝烬正经没超过一瞬间的眼睛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立刻有不好的预感。
「你……你的脸怪怪的……哈哈哈……好滑稽!!」果然蓝烬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他倒进严予心的怀中,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嚣张地笑着,双肩不住地抖动。严予心暗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轻轻拥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严予心才发觉不对——不知何时开始,蓝烬从在他怀中狂笑变成了低低地啜泣,他明显地感到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严予心登时手足无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突然会哭?一向爱玩爱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