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老彭去找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吧!叫他别心疼钱,究竟是儿子的终身重要。」老李爷爷皱着眉,深感村子里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总是笑话儿,因此对老彭的吝啬不以为然。
这时,一旁李家媳妇说话了。
「爹,你说这话不公道,老彭也急吶!为了仨儿被狐魇了,他花了多少银子?你忘了?今年五月来了个什么……真人,听说厉害着,唷,什么纸人符咒桃木剑全用上了,直闹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见那个什么真人鼻青脸肿的,夹着尾巴跑了……还有去年那个高僧,在老彭家白吃白喝了半个月,说要以佛法感化,可还不是没辄?」
「喔……对对对……」老李爷爷想起来了,之前为了驱狐,老彭的确绞尽了脑汁,花了好大心力……「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儿……」
「看样子,缠上仨儿的那只狐不定有千年以上道行,不然这么难对付?」另有个老人摇着头说。
「我看老彭也死心了,仨儿自个儿也习惯了呗!瞧,他现在没事人儿似的……我看算了,您老就甭替他操烦了。」
「前年您不是还献计,让仨儿留起胡子,打着遮住那张花朵儿一样的脸蛋,那狐自然不驱自去的算盘么?谁知道那狐竟趁着仨儿睡觉把他胡子剃了个干净……您老忘啦?那时您还说那是仨儿的命数,再不管了呢!」
老李爷爷仰着头想了想,「喔……对对对……我好象这么说过……唉……那也是仨儿的命啊……看来……只好不管了吧……」
「是啊是啊,不管了。」「不管了吧……」众人附和着,打发了老李爷爷的多事之后,将话题转到了旁的事上。
可说也奇怪,这回老李爷爷就是怎么也放不下这档子事。
他看着彭仨儿,那姣好的面容、秀气的身段儿……要是生成一个女儿家该多好?要是个女儿,怕媒婆不早把彭家门前的路给走薄了一层?
只见彭仨儿那一群人哄笑着,想是刘家小楞子又闹了什么笑话儿了吧?
这个仨儿……他是真的习惯了?还是怎地?为什么夜夜被无行狐怪迫行龙阳之事的他,竟能笑得这么开心?都二十多的人了,还以男儿身行妾妇事,照常来说,该会苦恼不已才是啊!总不会……他是心甘情愿的吧?
老李爷爷眯着眼,怎么也想不透。
酬神的庙会开始了,庙前戏台子上一连要演三天的戏,因此,邻近大小村镇都有人打这儿来,过路的客商货郎也多了起来,盘算着在这里多少赚点钱,顺道凑个热闹。
只见庙埕上各式货架杂耍琳琅满目,专心取乐的、忙于买卖的都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男女更是所在多有。
只见到了娶亲年纪的年轻男人瞅着人不见,偷偷朝心仪的姑娘递眼色、或装着在挑东西,趁乱摸上一把;姑娘们或装腼腆、或一遭其余人调笑,便羞得躲开了去……而成了家的男人们则聚在石阶上喝酒聊天赌钱、女人们看胭脂水粉兼论四邻长短、孩子们更是满场乱跑,没一刻安静。
庙会的喜闹气氛把村子炒得像锅沸腾的滚水,热闹起这个秋天。
这时,远远地打村口外走来了一个道士,宽袍大袖、步履从容,身上一袭蓝布道袍纤尘不染,待他走到近处,只见他骨胳清奇、相貌不凡,叫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心里更都同时蹦出四个字来仙风道骨!
一下子原本热闹的庙埕安静了下来,道士的声音益发清楚。
「无量寿佛!」
老李爷爷见着了道士,忙不迭地越过人群赶上前来,村里上来了外客,一向都是得先跟老李爷爷打照面的。
「无……无量寿佛……」老李爷爷拄着拐杖,脸上满是恭敬的神色。「这位真人请了,敢问真人法号?」
「不敢,真人之称,愧不敢当。」道士微笑拱手,「贫道道号正乙,老人家,有礼了。」
「哪里哪里……」老李爷爷笑得高兴,几个孩子缩在老李爷爷背后探头探脑,老李爷爷拍着他们的头安抚着,「敢问真人仙乡何处?」
「四海萍踪。」
「呃……不知真人打我们这小村落来,是路过,还是……?」
「贫道云游四海,访道布道,此次路经贵地,还望诸位父老能给出家人行个方便,大家结个善缘。」
「喔喔……」听道士这么一说,老李爷爷心里就有谱了。看样子,是个走路走到一半没东西吃了,见着村落就弯进来化缘的道士……老李爷爷心中不禁微感失望,原本看他一副道行高深的模样,他还想不定这道士是一路过这村外就嗅出这里的狐骚味儿,因此特地进来驱狐的呢!
经这一试探,老李爷爷也有些懒怠了,便说道:
「我们乡下人虽不懂礼数,但向来也是诚心诚意崇神敬佛的……你也见到了,我们这村里正有庙会,道长要不嫌弃,就盘桓几天吧!」老李爷爷没说实要招待道士,只是摆着手,示意他自己随性,要化布施,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叨扰了。」道士还是一派从容,笑眯眯的,并不嗔怪老李爷爷势利眼。
旁边围观的人见道士没有展现什么神通,也没有一看见老李爷爷就替他相相面、摸摸骨、测个字、看个手相什么的,连些危言耸听的话都没说,便也讪讪地散了,留道士一个人乱闯。
这时,彭仨儿的两只眼睛盯在道士身上,看道士好似没有发现什么,便放了心。正将视线转开时,却听到道士叫住了他。
「这位施主。」
彭仨儿睁着一双溜溜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道士。
道士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道:
「恕贫道多嘴,这个……你近日是不是有些不安宁?」
此话一出,群情耸动。
道士怔了一下,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像看西洋镜似地稀奇,眼神中还比先前多添三分敬畏,道士因此不禁有些不自在了。
「呃……诸位父老,贫道只是看这位施主他神色有异,所以问上一问。」
「哎呀……真人……」老李爷爷再度困难地拄着拐杖穿越人群挤了过来,「您真是活神仙啊!您看得一点不错,这仨儿真是让妖孽缠上了,几年来苦不堪言啊!」老李爷爷喜出望外,连忙拉长了脖子朝人群里仨儿他爹急喊:
「老彭、老彭!这会儿来了个真神仙,你还不快来求真人,救救你家仨儿,早一日治走那只狐早一日好。」
老彭一听,便由人群让出来的路走近道士身前,开始细说从头。
彭仨儿在旁看着,见他爹说得仔细、道士听得专心,不时还有人在旁边补充附述……彭仨儿窘着,虽说这事村里人人知道,可被人这样当庭细说,还是叫他觉得难堪。
但众人都想看看这次这个活神仙是不是真能驱走那只难缠的狐,因此没人注意到彭仨儿的心情,只是专注地听着看着。
彭仨儿见街坊们没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而后一溜烟儿地转身跑了。
※ ※ ※
「看来这个道士有些神通的样子……」
「呸呸呸……什么道士?要叫真人,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活神仙吶!说话不恭敬些,当心他把你的两片嘴唇粘住,叫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听说他要一状告到城隍爷那边去,能跟城隍爷打交道,这来头可不小哇!」
「那可不?真人的道行可深了,他一打咱村子过路,就见到村子上头一股妖气,这才进来替天行道。一进村口啊,他别的什么也不说,就直冲仨儿,指着他鼻子说他被妖孽缠身,你们说,这是真神不是?一句话问得仨儿当场下跪,声泪俱下地求他救命呢!」
「那我看这次那只狐狸要吃不了、兜着走啰!」
「可这真人也真小器,前儿我让我家小子给他相相,他却什么也不说。」
「怎么能说真人小器,那是天机不可泄漏。真正有道行的是这样的,不像那些跑江湖的半调子郎中,都是安心骗钱的,真人是活神仙,当然不做这样的事。」
「是啊是啊……」
「老天保佑,让真人把那只狐快快驱走,我家小子也长得可水灵了,那狐早走一日,我也早安心一日。」
「要是真人能在咱村里长住就好了,那样咱村也有个庇佑。」
「是啊是啊,有真人在,村子必定年年风调雨顺。」
「………………」
庙会早已结束,但不仅来摆摊子贩货的外地商旅没走,还从附近村庄涌来了更多的人,一些有个什么头痛脚痛的来了、家里有些个捕风捉影的怪事的来了、连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有空的人也来了。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正乙真人要怎么跟城隍爷告状,城隍爷又怎么捉狐……反正农事已了,也没什么急着要忙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凑凑热闹呗!
因此,此刻庙埕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团团围了个半圈,空出一块桌面大小的地方,上面放了张长案,案上只简单地摆放着香炉笔墨等物,众人一看,不禁有点儿失望。
比起来,上次那个道士放的道具要多得多,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子还不够,然后看他又烧纸又念咒外带全身颤抖、大喊急急如律令,那才叫好看呢!
不一会儿,只见挤在外围的人群渐渐挪出了一条缝,原来是李老爷爷与彭家老少簇拥着正乙真人,一行人向着庙埕走来。而彭仨儿落在最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乙真人来到了庙前,含笑跟众位乡里招呼,大家虽觉真人平易近人是很好,可这样一来,却让那些抱着来看稀奇事儿的外村人更失望,颇有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而村里人也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真人总得要摆点架子才显得道行高深,这才能让大家伙儿深觉这一趟没白来。
因为拣的时辰未到,因此有人搬了椅子来恭请正乙真人坐下,真人让老李爷爷坐,老李爷爷连声推辞,两人直让了半天,才双双落座。而这会儿老李爷爷可不敢托大,只是斜签着坐下。
彭仨儿站在他爹身后,放眼张望着四周。
「仨儿,」正乙真人微笑着,在这里待了几天,他也跟大伙儿打熟了,因此称呼上也亲近起来,「你紧张么?」
「没有。」彭仨儿摇头,但脸上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气。
「说句实在话,这次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能治得了那狐……」
听见正乙真人这句话,老李爷爷连忙说道:
「谦虚、谦虚……真人太谦虚了……」虽是面对着正乙真人说的话,却像是急于对街坊解释些什么。
正乙真人微微一笑,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间的事,自有人间的朝廷管着,而精怪鬼物的事,也自有阴间的法理管着,狐精非我族类,贫道也难越俎代庖,因此才呈牒于城隍,求请断此一案,至于是不是能上达天听,给你一个交代,就看天意了……不过你放心,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倘这狐精真是无故侵扰于你,将来必定有遭伏制的一天。」
众人听着这话,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什么真人根本不懂伏魔降妖的术法,因此四周一时乱嘈起来。
「原来真人不懂驱狐?」一片乱声中,有人这么问着。
「我是不懂,」正乙真人老实招认,「我虽修仙练道,可从没学过符箓术法,只是你们硬要我设法降服那只狐精,被你们说得急了,我也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管,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到城隍庙前告上一状,看看行不行。」
这下子群情哗然,众村民脸上都是一副深感上当的忿忿之色,只有彭仨儿却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用力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
人群里的乱才刚起,人们嘴里的奚落咒骂像阵乱风似的吹起时,庙埕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无数的叶子被扫落,吹卷过众人头顶,天色也忽然间阴沉了下来,叫每个人心里都毛了一下。
一时之间,挤满了人的庙埕上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阵风起得可怪异了……无数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四周,俱都戒慎恐惧。
正忐忑间,狂风又起,吹得众人东倒西歪,连那张放了香炉的大案都给吹翻了一个斤斗倒在一边,接着半空中响起笑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因此众村民一个个吓得站立不稳,呼天喊地者有之、求爹告娘者亦有之,闹了个鸡飞狗跳。
「真人好坦白,」只听见半空中的那个声音说道,「光明磊落,并不装神弄鬼,倒也不辱这『真人』二字,既如此,我就称呼你一声真人也不妨。刚才听真人说了句『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嗯,这句话合我脾胃,肯讲理的人,我是最欣赏的,所以,我就不像对付前一个老道一样对付你了。」
正乙真人顶着风勉强站立,强自喊着:
「听你的话,你虽是狐,也是个通人情的狐,既然愿意讲天理人情,何必还吹这强风吓唬诸位乡里?无故惊扰无辜百姓,这是哪条天理?还请把这风收了,让我们好好的讲讲理。」
隐身的狐还未回答,这风就逐渐小了下来,最后一片叶子落地时,风停天霁,四周好象没刚才那么暗了……众人略觉安心,但还是不敢直起脖子,只是拉长了耳朵听着。
正乙真人挥袖撢着身上的尘土,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略嗽了声清清喉咙后,开口说道:
「贫道正乙,也不敢要你叫我一声真人,这次路过此村,听见了这件事,深深觉得大违天理,这才不惴冒昧,出头来管一管。」
「喔?你单听他们一面之辞,就断定我做的事有悖天理,这是你不辨是非、妄加论断呢?还是因为我是狐,非你族类,做人不能胳膊朝外弯,所以你就武断地把罪名派到我头上?」
「这……」正乙真人一怔,他确是只听了他们的一面之辞没错,因此上略觉理亏,遂沉吟着,一时难以答话。直过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
「贫道虽是只听了他们的片面之言,可你纠缠彭仨儿业已七年有余,他一介男子汉,却被你强逼着倒干为坤,这是明显乖悖纲常的事,再者,人妖分处两界,本不相干扰,你却恣意妄为,屡屡越界侵扰于人,这谁是谁非不辩自明,你还有什么说的?」
「呵……真人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众村民听到这句话,不禁对正乙真人又燃起那么一丁点儿佩服,想不到他三言两语,就让这只作乱了七年的狐自认有错。
众人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半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若说我是为逞一己声色之悦、或者为了采补精气,那我当然是罪无可逭,因为此乃蛊惑,损人而利己,天道轮回,难道我不怕报应?前世我因犯了罪,轮回后堕为狐身,这一世好容易修行了两百年,又看多了因果,你想,我还会犯这个傻,做这种事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么?」
正乙真人和众人一听,开始觉得这只狐说的也有点道理了。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他又为什么缠着彭仨儿缠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