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沿海港湾看见商船旁停着一艘海寇船也不足为奇,靠岸的海寇也都遵守先祖留下的规矩:身为海寇,要乱也得等到在海上再去乱!
但倭寇就没那么好说话,不过,也鲜少惹事就是,毕竟还是踩在异国土地上,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伙儿也因此相安无事。
这种种交集造成沿海港岸龙蛇混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到这里变得再正常不过,同时也让这些港口四周充满勃勃生气。
厦门自然也不例外。
哇!哇哇!陆麒瞠大眼看着在他面前的景象,不时扯动身边人的袖子,「那、那个人的头发是金色的!像黄金似的头发!能卖钱吗?还有、还有那家伙,他头发是红、火般的红色!哇哇!妖怪!唔,痛!干嘛打我?」
「那些是远从西方来我们大明国的人,何须大惊小怪。」莫昭尘收起折扇,被他大呼小叫的呆样逗得笑不可抑。
「我头一回见到嘛!」陆麒冤枉地说。「对了,为什么带我到这来?」
莫昭尘顿了顿,双唇上扬的弧度垮了几分,可惜向来粗心的陆麒没那本事发现蹊跷。「想不想看船?」
「船?」
「嗯,有个朋友的船靠岸,约我上船一聚。」顿了会儿,他又道:「还怕水吗?」
陆麒不加思索的摇头,「小三教我游水,我学会了,所以不怕,再也不怕。」
难怪从恶梦中惊醒的次数逐渐减少呵。几近宠溺的手轻按他发顶,开口道:「要去见识见识吗?」
「要!」兴致高昂的陆麒,想也没想的握住莫昭尘按在自己发顶的手直往港口走。「在哪在哪?是哪艘?」
莫昭尘垂眼凝视牵住自己的手--比他的手小,但总传来阵阵灼热,陆麒的体温一向比他高。
曾经,也有个人身子比他暖、手掌大小与他相差无几,可这个人却在他怀里逐渐变冷、再变冷,最后一动也不动,归冥赴阴。
能吗?将他留在身边?莫昭尘扪心自问,将陆麒当作若崎留在身边,还是--送他走?
呵,何必又问自己?可叹啊,遇到事情竟然如此优柔寡断,他还是莫昭尘吗?反反复覆作不了决定。
不该将年少的陆麒扯进他浑水似的情感泥沼,正如宁儿所说,那对陆麒并不公平,他什么都不知道。
「莫昭尘!」头顶落下一声近乎吼叫的呼唤,一身黝黑个儿中等的壮硕男子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一脚踩上护栏,前倾高举左手招呼站在岸上的人,得到注意后才又回头吆喝一声。
一块甲板缓缓降下,成为连接岸地的临时便桥。
「田兄!」莫昭尘这才主动牵陆麒上船,向方才唤他的男子拱手行礼。「一年不见,过得可好?」
「哈哈哈……跟你这百八十年不变的笑脸一样,都是老样子!」
「田兄真爱说笑。」
「啃,这小子就是你信中说的陆麒?」
「正是。」
「喂,小子。」
陆麒丝毫不怕男子脸上大大小小或浅或深的伤疤,翘鼻哼声。「我有名有姓,不叫小子。」
「啧,到我船--」
「田兄。」莫昭尘突然抢白,抢去男子的话头,侧首拍拍陆麒。「四处看看,想知道什么就找人问。」
「好。」被船上事物吸引全部心神的陆麒不觉有异,跑向最吸引他的主桅杆。
「他不知道你安排他上船的事?」
「没有必要知道。」
「我看得出他很依赖你。」
「是吗?」
「别顾左右而言它,万一他执意找你而跳海怎么办?」他收他上船可不代表他也得管那小子死活。
「你只要告诉他,我不要他这个麻烦跟在身边就成。」依陆麒的性情,这么说就能让他死心,莫昭尘很清楚。
「你--」男子搔搔头,露出为难的苦笑。「你很少这么费心对人。」
「总有例外的时候。」
「那小子就算不跳海也会气得想杀人。」而那个人,不是策画这事的莫昭尘就是跟着唱和的他,唉……
「他的武功目前还不及你,死不了。」
就说嘛,怎么会瞎了眼认识这家伙。「遇上你是我田某人这辈子唯一的败笔。」
「洛然过得可好?」莫昭尘嘴里突然冒出个名字,问红了男子黝黑的脸。
「这个……那个……」方才还爽朗大笑的男子这会儿左右手指头互击,支吾其词。
莫昭尘嗤笑,不忘提醒:「现下官府仍在寻人,别靠岸太久,为了安全,劝你还是尽快补足所需粮货,然后回你的岛上去。」
「我知道了啦!」啰唆!「也不想想我是为了你的信才来,还说得像我靠岸反给你添麻烦似的。」
「你可知我花了多少银子才压下你这鼎鼎有名的海寇进厦门的消息?」
「去,知道你有金山银山,钱花不完行吧!」真是。
莫昭尘没有吭声,目光望向站在舵手身边问东问西、兴致高昂的陆麒许久。
「想留就不要放走他。」
「不顾他的意愿?」莫昭尘回眸。「我也想,但他不过是个孩子不是吗?再说,他只将我当救命恩人看待。」
是这样吗?他怎么觉得不像。「你真把他当孩子看待?」男子抚摸下颚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认为你小看他了。」
「告辞了。」莫昭尘拱手,转身快步走下甲板。
在这同时,男子也高抬右手无言示意船上众人。
锚伸起,帆随扬。
怎么回事?感觉船起航的晃动,陆麒紧张回头,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莫昭尘?」慌张染上黑眸,四处寻找日日夜夜跟随的人。「莫昭尘!」
突然一只大手扣住他,粗声阻止:「好了,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田某人。」
「谁要跟你!」
船--离岸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陆麒咆哮出声,甩开箝制冲到船尾,岸边一袭白衫身影立时入眼。
莫昭尘?「莫昭尘!」他大叫,双手在半空挥舞满心仓皇。
他怎么可以丢下他!怎么可以!「为什么?为什么!」
一再重复的询问得不到响应,船离岸愈远陆麒的心就愈慌,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明明答应让他跟在他身边不是吗?
然而,当岸边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绝然转身往内陆方向渐去渐远时,仅剩在陆麒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瞬间碎裂无存。
他……走了?把他丢在这艘船上走了?
「走了?他走了?」不要他?不要他了?陆麒呆茫的望着愈来愈广阔的青蓝海面,船离岸愈来愈远,那道白色的人影慢慢的、慢慢的不见了……
丢……他丢开他……
「莫--昭--尘!」
悲愤吼向无云青天,年方十六的陆麒初尝心碎滋味。
痛彻,心扉……
***
一别之后
二地悬念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言千语说不尽……
锵!一只掌自半空按下,压住十指游走弹鸣幽然的筝音,也顿住弹筝者黄莺出谷巨的绝妙美嗓。
「怎么?」
「这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悲叹昔日月夜琴挑私奔,而今君飞黄腾达欲休妻,一时伤心所作的辞,不适合用在我们这专作送往迎来生意的潇湘楼吧,宁儿。」
「是吗?」白宁佯装不解的垂眼琴筝上的修长手指,半晌才抬头。「会吗?」
「妳明知故问。」笑脸迎人的莫昭尘面对底下的花魁总有用不完的耐心,这实在是因为两人交情深厚之故。
在厦门人眼里,他们是花街的一则传奇,一个是潇湘楼主人,一个是潇湘楼当家花魁--看来似乎有情却不曾听闻其中一方有所动静,一个不曾表意仍旧将她视为摇钱树似的任其挂牌占居花魁之位,另一个也从不说要脱籍从良,依旧是王公子弟、达官贵人心之所向的绝代佳人。
这两人,至今仍旧暧昧,仍是厦门人口耳相传、街谈巷议的题材。
「那--奴家换一首唱便是。」十指铮铮溢弦音,樱唇轻轻吟新辞,婉转唱道:「旧时分离禾言别,荏苒秋冬已三年;问君心,作何打算?莫蹉跎,徒增夜夜难眠、日日悬念……」
「宁儿--」这女人是怎么回事?莫昭尘扬扇轻叩脑门,和善笑意转成苦涩。「当初妳也同意这么做。」
「不。」收指休息的白宁摇头。
「妳说过赞同我那么做。」
「我是曾说赞同,但我赞同的是你别再重蹈覆辙以免旧事重演,可不是要你连一声都不吭就骗他到贼船上去,你要知道那姓田的并非普通人,干的是海上的无本生意。」
「田兄会照顾他。」
「是啊,三年来毫无消息,照顾得可真好吶!」白宁口是心非道。
「宁儿,这是我的事。」
「倘若你真放得开,这三年来我不会一提再提。」白宁坐到他身边,曲起的腿正好成了莫昭尘临时的枕头,纤长的青葱玉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他微乱的发丝,叹息道:「有时我会想,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做错?」
「是的,做错了,想错了。」白宁重重点头,手指边卷着他的发束玩,边说:「毕竟陆麒不是崎弟,或许你留他在身边并不要紧,毕竟,你我都不知道旧事是否会重演不是吗?或许是你我过度担忧,才会--」
「木已成舟,何必再提当时。」莫昭尘朝上方丽颜扬起迷人微笑,抬起勾在指上的玉壶,以口就壶嘴饮进美酒。「这样不也很好,我当我的潇湘楼主人,妳做妳的当家花魁,妳我仍是厦门大街小巷谈不倦的话题。」
「是啊……」他不愿谈,唉……白宁扯扯唇色,配合他移转话题。
可,想到厦门流传的闲言闲语,她笑得无力。「真不懂哪来的蜚短流长,我跟你能发生什么事?我口宁又不是瞎子,看上你这成天懒散优闲、啥事都不干、毫无建树的男人,去,太瞧不起我白宁了!」
「我这么差?」
「是不怎么好。」她朝他漾起勾魂倩笑。
「要是比起小三子,我莫昭尘当然是连他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古人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呵。」
「你!」红云飞上俏脸,白宁难为情地咬唇重搥他的肩。「你少贫嘴。」
「呵呵……谁想得到咱们宁儿姑娘心仪的竟然会是咱们潇湘楼第一护院吶!呵呵呵,要是这消息传到大街小巷不知道这些人会有怎生的反应?想必精采可期。」
「你敢!」
「我说宁儿啊--」莫昭尘坐起身,回眸笑看佳人绯红双颊。「既然有意,何不表明心迹?」
「要你管。」
「不必因为我而耽误自己。」她迟迟不肯脱籍,离开潇湘搂背后真实的原因他不是不明白。「就算妳离开潇湘楼嫁为人妻,仍旧是我莫昭尘的红粉知己,这点不会改变。」
「与你无关,是我想再霸着这当家花魁的位子多捞些嫁妆,少臭美了你。」
「妳这几年挣的银子都可以买下我这间潇湘楼了。」
「少来,你自个儿还不是一样,厦门花街柳巷哪楼哪院没有你的份?」
「妳都知道了?」
「你啊,看起来成天闲闲没事儿干,就会在逛右晃,实则暗地里买下各家花楼的不少股,以为我不知道啊。」这点事也瞒她,真不象话。
「总得找事做不是吗?免得你老说我闲散度日。」
白宁沉笑叹了口气,不忍戳破他之所以找事做的缘由。
找事做让自己别丢想陆麒那小子--他以为她这红粉知己是当假的吗,看不穿他心事?真是忒傻了他。
崎弟,若你地下有知,会让他继续这样孤独地过下去吗?
***
「收帆--」
「靠港--」
「下锚!」
一声接一声的吆喝下,一艘左右合计能容下二十门火炮的巨船缓缓停入厦门码头。
就在甲板放下前,一抹黑影已迫不及待的从船上飞跃而出。
「啊啊--头、头子!」来不及拦住首领动作的水手们在船上急叫,有的一手抓护栏一手伸向栏外想抓却扑了个空。
黑影在近二三十尺的空中利落翻了几圈,以蹲跪之姿轻松落地,是名壮硕高大、一身铜皮似的男子,无视岸上市集来来往往的路人瞠目注视,站直身,任人观赏。
的确,方才那一个惊人的跳跃足以让人看得张口结舌,但除此之外,他的穿著也引人注意。
上身慢着豹纹短挂,露出泰半黝黑健壮的胸膛,与两只看得出蕴含猛烈力道的铁臂,下身一件白麻布裤,没入扎捆至半截小腿高的反履。
仅及肩的凌乱黑发随风飞扬,遮住脸让人看不清男子长相,只看见他额上束了条豹纹头巾。
半晌,风停了,凌乱的黑发这才甘心垂落男子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