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至少还能贻害人间五十年。”她轻轻地笑,并将脸贴着我的掌心摩挲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来晚了。”
悬在心头的巨石慢慢落下,沉淀在心的深处,把所有曾经幸福的梦境一并压碎,化为灰烬飘散。
“爸爸好吗?”
“……很好,已经基本康复了。”
也许,奇迹本来就只能是奇迹,它无法代表一生,也无法承诺誓言。
“今年我们父女俩好像都有点流年不利,不过没关系,这类的小Case还难不到我。”
虽然这么说,但小语的脸上却是全然地不在意。可是,也就是这份不在意,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也刺痛了
我的心。
“鱼鱼,你怎么了?”发现了我神情的异样,小语顽皮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没什么。”我用掌心包住她的手,“躺了这么多天,想不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啊。”小语立刻兴奋异常,她指了指床头柜旁边银色的金属,“因为我暂时还不能走路,所以就用叮当牌
爱车代步好了。”
抱着她坐上轮椅,轻轻地为她盖上保暖的轻暖毛毯,我推着轮椅走出了病房。
即使只是医院一个小小的花园,却仍是不负‘花都’巴黎的美誉,在一片属于秋的繁花似锦中,我停下了脚步
。
“好漂亮的花园。”小语小声地啧啧嘴,“光躺着不动果然是吃了大亏。”
“以后每天我都可以带你到医院的四处去走走。”
“知我者,鱼鱼也。”小语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鱼鱼,千万不要把我在巴黎
受伤的事告诉爸爸,否则他一定会不顾自己的伤马上赶来。”
我沉默了。
“快回答‘好’,不然我就要哭了哦!”小语装出小可怜的模样。
“好。”
我拿出手机。
“呐,鱼鱼,你该不会是想偷偷告密吧?”小语立刻紧张地拉住我的手臂。
“你变笨了,小傻瓜。”我轻刮了一下她俏丽的鼻尖。
“……也对哦,如果你要告密,应该趁我没看到的时候。”小语摸摸自己的脑袋,嘿嘿地干笑数声。
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电源,也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纠葛。
“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你想留学的那所大学看一看。”我推着轮椅,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
上。
小语眼睛一亮,“嘿嘿,是个好主意,不过在这之前鱼鱼还要陪我一起去领向日葵奖!”
“已经决定了?”
“还没有。”小语自信满满,“不过,我有信心。”
“小心吃瘪,自大鱼。”
“安啦安啦!不过还是蛮伤脑筋的……”她叹。
“说来听听。”
“初步估计领奖的那一天我还是没办法走得很顺,那样的话,爸爸不就会看出倪端了?”小语双手撑着脸,“
我可不想被骂到狗血喷头……”
“那就想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办法。”
“我一个人的脑筋……唔……好像不太够用。”小语瞅了瞅我,一脸期待。
我抬头望向明媚的天空,“时间还很充分,不用着急。”
“鱼鱼……”小语的口吻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我低头看她。
“我只是不想你们担心。”小语非常‘诚恳’地看着我,“因为伤并不是那么严重,很快就会好了。”
“我知道。”抚了抚她秀丽的长发,我答道。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享受着林间拂面而来的清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鱼鱼。”
“什么?”
“我一定可以再站起来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
“也能像以前那样追跑奔跳。”
“……是的。”
“等我恢复以后,我们就可以要一个小Baby了。”小语看着远方说道,“鱼鱼,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那我们就生一个小公主,像鱼鱼一样才华横溢,像我一样漂亮。”
“……对。”
“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好起来的。”小语转首冲着我一笑。
“……我相信你。”
骨科专家会诊室里,苏菲把属于小语的腿部X光片放在直立的灯箱前——
“我想即使是外行人,也能从这四张X光片中看出结论来。”
“小腿骨粉碎性骨折,虽然经过骨科专家三十六小时手术的拼整缝合,能再站起来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零点
三。”她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只要有零点一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的声音冷静,但精神却异常疲倦。
“她是在给你打电话后发生的意外,请问你四天前的早晨在干什么?”
苏菲的语气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法回答,更没有立场反驳。
“虽然我是不知道你和小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个丈夫,而且是新婚丈夫,你显然很失败。”
“我承认。”
“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关掉灯箱,苏菲取下X光片,“你以后会陪在她身边吧?”
“……对。”
“那就好。虽然小语知道她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再像常人那样跑和跳,但她也和你一样抱着只要有希望就永不放
弃的念头。有你在的话,奇迹说不定真的会发生,即使要花上几年甚至是十年以上的时间。”
“我明白了。”
“去陪小语吧,她的坚强只是表面的。”
站起身,我向门外走去。
“鱼鱼。”
我转头。
“我想我该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既没有照顾好她,也没有医好她。”苏菲诚恳道。
“我只想说声谢谢,因为是你在她手术时给了她支持。”
语毕,我随手关上会诊室的门,朝小语的病房走去。
我想,在我这二十六的人生里,没有哪一段时候会像这一个多月以来那样久地待在同一类型的空间里——即使
地域不同,气候不同,周围的人群不同,但所有的白色永远都是那么相似——枯燥、单调,且了无生趣。
沉闷的午后,我静静地坐在小语身边谱着一首曲子,她在午睡,睡脸平静而安宁。曾经,这是我唯一希望的幸
福,然而现在一切却都已人是情非。
我和他的那段时光就像是被误置的沙漏,短暂地失恒之后依然会被重新放置成正确的位置,而原先留存在小空
间中的沙子会慢慢流向大空间,然后静止不动,直到海枯石烂。
……没有结局,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鱼鱼。”
我转过头凝视着她,“醒了?”
“唔……”
“要吃苹果吗?”我从身边的水果篮里拿出一个。
“要。”
展开小刀,我去除果皮后将雪白的果肉切成小块。
“啊——”
小语张嘴,我用竹签串起苹果送进她的嘴里。
“好吃。”吃完整个苹果,小语满足地啧啧嘴,“呐,鱼鱼,我想洗澡。”
“现在?”
小语指指腿,“只要这里不碰到水。”
“那好吧。”
我走进浴室,拧开流水,并调节到适宜的温度。趁着储水的当儿,我把小语抱进浴室。
“可以自己来吗?”
她点了点头,眼神却有些黯然。
“洗完了叫我。”
不便多做停留,我退出浴室并关上门。
半小时后,我听见了小语的声音,推开门走了进去,却意外地发现她依然坐在漂浮着大量白色泡沫的水里,并
没有沐浴完毕的迹象。
“还需要什么吗?”坐在她身边,我望着她有点湿润的眼睛。
“鱼鱼,我们……只能这样吗?”她抬起头,迎向我的视线。
我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这么问?”
“你答应我我们会有个小公主的对不对?”
“……对。”
“……可是,我们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小公主的。”她黯然低下头。
“不是现在,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握了握她的手,给她安慰。然而, 我心中的压抑和窒息感却更深更重。
“等我出院?”她的眼中泛起了希望的光彩。
“等你出院。”
不再多说什么的小语拿起放置在一边的浴巾裹住身体,伸出双臂任由我抱着走出浴室。
诺言之所以会被称之为诺言,是因为它的实现——无论这期间破除了多少障碍,克服了多少挫折,穿越了多少
困难;而当诺言失去了实现,它就成了谎言。
等待小语恢复的日子是意外得漫长,又是异常得短暂。即使骨骼碎裂后的恢复期长达三个月到一年,但在这段
日子里小语除小腿骨以外的地方都已基本复原,更何况小语原本就借住在她的主治医生——苏菲的家中。基于
上述原因,我们顺利地办妥了出院手续。
回到苏菲家中,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丰盛的祝贺小语出院的家庭派对,在欢闹的气氛中我们度过了一个这些日子
以来最轻松的夜晚。
夜深了。
当时针指向‘1’的位置时,我尽可能小心地协助微醺的小语洗完了澡,在送她上床后又替她拉好了棉被。做完
这一切,我走进浴室拧开水流,冲洗去一天的疲倦。
水气氤氲中,偌大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没有生气的脸,落寞的眼神,无动于衷的嘴角,隔夜孳生的胡茬,透着
苍白和憔悴的脸色——一个潦倒的男人,狼狈得不堪入目。
耙开被冲到额前的湿发,我闭上眼任凭痛心肆虐在我身体的每一角落……
……只是失去了爱情,只不过是让一个原本就虚幻的东西更加飘渺不着边际,竟然让我落魄至此——这叫人情
何以堪?
……在这荒诞的世界上,有多少夫妇同床异梦地携手走完一生;又有多少情侣因为相爱而结合,因为相厌而分
手。即使我并不爱小语,但我挑选了她作为我的终生伴侣,也认为她的一切都值得我去爱,这就够了。
不想,也不必再奢求太多……
机械地套上睡衣,我走出浴室,然而等待着我的却是睁着眼望向我的小语。
“睡不着?”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要喝杯牛奶吗?”
她依然无言地摇摇头,只是凝视着我。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确定是今天吗?”我抚了抚她的长发。
“这是夫妇之间的义务,很抱歉因为害怕我拖了这么久。”小语脱下睡衣,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几近完美的身躯
。
“……现在你不怕吗?”亲吻着她的额头,我问。
冷静的我依然冷静如昔,这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身的改变——就在数天之前,我还像一个普通的丈夫那样期待
着与妻子分享夫妇之间的秘密;然而今天,一切都因为心境的改变而迥然相异。
“说一点都不怕是骗人的。”小语闭上眼睛低低地叹息,“……可是,如果不经历这一步,我就算不上是真正
的俞太太,小公主也不会诞生……”
……不再多言语,我闭上眼吻住她的唇……
……在意识的深处,我看着那片曾经蔚蓝的海洋慢慢地褪色,干涸,在记忆中缓缓消失,不复存在;属于我身
躯的一部分也随之慢慢地被掏空,变成一片空洞的荒芜……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时间的流逝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声又一声平淡而刻板的‘滴答’,直到我的下肢察
觉到一种奇异的,不该有的触感时,时间的流动才又有了意义——
我想张口,但小语却轻轻地用食指封住我的唇
“……不要问我为什么。”
她眼中的悲伤阻止了我所有的话语。
“……明天,我会告诉你答案。”
小语放开手,从容地坐起身披上睡衣,然后迈开轻盈的步子朝门外走去。在关上门之前,她露出一个淡得几乎
看不见的笑容——
“别担心,今晚我会睡在苏菲的房间里。”
关上的门放逐了一阵名为寂寥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
……这一切都是个谜,然而,这一切的谜底却又在我心里呼之欲出。
下了计程车,我走向眼前那幢精巧的大厦,并在越过大门前下意识地将一张绘着淡雅图案的卡片显现在欲拦住
我的工作人员面前,工作人员随即退开一步,展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欢迎参观‘梵’国际艺术会展。”
穿过陈列着或灰暗或鲜艳的色彩群落,我的方向始终只有一个——清晨时分,小语留在我房门下的信笺上清晰
标明的地点——会展中心,Blue。
在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殿堂深处,我终于看到属于Blue的区域,停下了脚步,我犹如一尊风化而成的雕像那
样伫立——
仿若太阳般绚丽的金红和宛如夜幕般深邃的蓝,不是云与地,也非天与海,单纯的海水与海水在昼与夜绽放出
迥然相异的璀璨。在几近互不相融的璀璨中,两抹无法看真切的身影交叠着透现而出……
即使看不见神情,但那专注的身影仿佛能使人听见小提琴的悠扬和钢琴的清朗……昼的金红与夜的深蓝似在那
悠远和谐的乐声中慢慢地相溶,缓缓地流淌……
应是平静,应是宁谧,应是发自心灵的共鸣,然而这一切却纠合成一种难以言语的复杂心绪——失落、伤感、
祝福、解脱、满足,所有的矛盾,矛盾然却共存。
“很特别的画。”
身侧,一个女孩轻轻地拉了拉恋人的衣角。
“对。” 男骇握了握女友的手。
“……画这幅画的一定是个女孩子。”女孩凝视着眼前那幅占据了三分之一墙面的画。
“你怎么知道?”男孩好奇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