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记得在你的帐单上做好记录的。”
将清洗完的毛巾归于原位,我借了他半个肩膀用以充当拐杖--当然,这也是要记录在案的。
下午,因为向修聿的病情已稳定,所以两老安心地回去休息了。偌大的特护病房里再度只剩下我们两人。
午后的阳光撒进病房,透出一室的宁静和祥和。偶尔会带着阳光味道的清风拂过,惬意地让人昏昏欲睡。
右手穷极无聊地转着一支铅笔,我坐在靠近阳台的地方有一个音没一个音地写着曲子。而他则是靠在柔软的枕
头上专心地阅读最新一期的航海杂志。
突如其来的‘Sailing’碰碎了室内的宁谧,拿起放置在书报架上的手机,向修聿单手翻开通话盖。
“晟茗,是我。”
“……没有那么严重,至少我能还活着跟你通电话。”
“……对,所以对于爸妈,我觉得很愧疚……他们的两个女儿都走了……”
淡,却沉重,是向修聿现在的眼神和口吻。
“……小语已经去法国参加绘画展了。”
放下杂志,他看了我一眼。
“对,俞虞在我身边……”
从他唇边的那一抹苦笑上,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到莫晟茗在说些什么。
“……幸福和痛苦只是一线之隔而已。”
两位当事人显然并不知道我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含蓄而又平静地继续着对话。
手里的铅笔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单调地周而复始,始而复周。我的闲适中带着些许烦躁,不经意中带
着若干阴谋的味道。
“……不知道。也许,会是一辈子吧……”
向修聿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几近虚无的苦笑。
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不是与我有关。
倘若我的自作多情确有其事,那我确实该好好地阴谋一番,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这个枷锁。
合上电话盖,向修聿重新拿起航海杂志。但我能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偶尔会停留在我的身上,悠悠地驻足片刻
。
抬头仰望埃及晴朗的天空,我佯装不知蓝鲸在后--黄雀有害,蓝鲸温和。我是鱼类而非鸟类,所以我的运气显
然要比那只倒霉的螳螂好得多。
--如果把我比作大内密探的话,那向修聿毫无疑问就是苏联间谍。
中国人的狡诈历经五千年历史长河的千锤百炼,可谓青出蓝而胜于蓝;而苏联人的成功则是取决于无孔不入的
蚂蚁精神和屡试不爽的古老兵法--美人计。因此,究竟鹿死谁手,不到最后恐怕很难见分晓。
“俞虞。”向修聿忽然开口唤我。
我转头望向他。
“你会不会担心小语?”放下杂志,他凝视着我。
“有一点。”
准确地说,我是担心她屡教不改。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会在法国下船时照样凭着自己‘短小
精悍’的身材把那幅巨大的作品从‘椰子号’上运到陆地上。
或许这两天我该特别关心一下国际新闻里的法国专栏,希望不会有哪天登出以‘爱情诚可贵、艺术价更高--一
中国美女因怀抱巨幅画作而不幸落入海中遇险’为大标题的新闻。
“担心她因为画而失足落水?”
含笑的眼,温和的眉--在我看来,美人计应该被列为最可耻的兵法而加以禁用。
“小语果然是前科累累。”
所以,即使是不合时机的心有灵犀也是可以有借口开脱的。
“粗略算一算,她应该会在后天傍晚时到达意大利。如果你从开罗坐飞机直接飞往意大利的话,应该可以在罗
马和她汇合。”
“你确定祖父母可以看护你?”我扬起眉表示怀疑。
“我确定我可以照顾自己。”他应答如流,“而且我这几天的观察,这家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非常具有南丁格
尔的奉献精神。”
我思索了片刻--
“既然你坚持,那我不妨考虑一下好了。”
微微颔首后向修聿终止了话题,将注意力转回杂志上。而我则伸长了双腿,用中指关节轻叩着椅子的扶手,低
低地哼着尚未完成的新曲子。
但悠闲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半小时后,‘Walk In The Rain’的蓝调曲风一如‘Sailing’那般突兀地在室
内响起。
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我按下通话键--
“喂,哲也。”
“SAKANA,我从国际新闻网上看到你那俊美无俦的岳父出事了!”哲也大呼小叫的声音顿时从大洋彼岸‘袭来
’。
“你落伍了,哲也。”掏了掏耳朵,我把电话稍稍拿远一点,“这已经是四天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女权主义真是太厉害了,一旦确定永远得不到,居然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只是典型案例罢了。”
“英俊真是一种天大的罪过啊!”哲也用充满感情的语调咏叹。
“你专程打贵死人的手机过来是为了感叹这个?”
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会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切断通话。
“嗳?--不是!”
“那就直截了当,你的开场白太罗嗦。”
“……那好吧。”听来很勉强同意的口吻,“你现在在哪里?”
我微微蹙眉,“--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哲也叫嚣,“如果你不在悉尼的话,那麻烦就小多了。”
“怎么说?”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先前那两首曲子NARAKI OKARA的制作和宣传小组决定采用,而且公司还打算趁新专辑推
出的大好机会让NARAKI
OKARA转型?”
“那又如何?”
“重点是--NARAKI大少爷在听过曲子之后,毅然决定要来看个究竟。换句话说,也就是感性的NARAKI大少爷迷
上你了。”
“无聊又幼稚的小孩。”我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铅笔,“告诉他我在西伯利亚,下一站是非洲原始森林。”
“酷!”哲也吹了一声口哨。
“还有,麻烦你多派给旗下艺人一点通告或者是宣传,最好让他们忙得脱不开身天下才有太平。”
“呼,真犀利的言辞。”哲也咋舌。
“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就挂了。”
“好,我会顺便转告大少爷的,拜拜!”
随手将手机扔进外衣口袋里,我站起来活动筋骨,顺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累了?”
向修聿看着我,目光里有着无庸质疑的宠,淡淡的,并不鲜明。
“有一点。”
“坐久了很容易倦。”他温和地微笑,“去外面走走吧。”
想了想,我点头,“半小时后我就回来。”
“好。”
走出医院,我看了看四周,临时决定把游荡的目的地定在附近的商业区。
买了一罐简装的摩卡咖啡,我漫不经心地边看边走。
老实说,我对熙攘的人群、繁忙的交通和带着汽油味的空气没什么好感。但如果隐居得太久,偶尔接触一下不
太讨人喜的世俗也未尝不是一种调济。
途经一小小的旧书店,我踏入其中,随手拿起放置在纸箱内的过期报纸翻阅了一下,丝毫也不意外地在一发行
量较大的英语日刊的副版上发现了我亲身经历的这场事故--虽然占的版面不大,标题却很引人注目--‘爱恨只
在一线之隔’。
我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如果是一部八点档的肥皂剧,这个名字说不定能争取到几点收视率。
只看了数行,我便对这犹如言情小说般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倒是登载在报道旁边的两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
其中之一是事发当天所留下的残骸的见证,另一张则是若干年前向修聿在一场慈善基金捐助会上被拍摄的照片
--在向修聿背后的拍卖台上,我意外地看到了那把珍藏在他房间里的小提琴。这张照片似乎触动了我记忆的一
个角落,但在思索了五分钟后依然只得到了徒劳的结论,所以我再度将它抛诸脑后。
放下过期的旧报纸,我继续在店里浏览。
抱着淘金的兴奋,我在散发着古老味道的书架上找到了两本向修聿或许会感兴趣的航海书籍和一本奥地利民间
音乐集。付了钱,我拿着纸袋走出旧书铺。
阳光依然柔和,抬腕看看表,离三十分钟的时间结点只剩下寥寥数格。于是,我转向医院所在的方向。
“很准时。”
踏进病房,向修聿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在第一时间映入了我的眼帘。走到他身边,我将纸袋放在床头柜上。
“是什么?”他侧首看向纸袋。
“你可能会感兴趣的老书。”
从袋子里拿出两本有些泛黄的书本,我扬了扬。
接过书,他端详了片刻,“很不错的航海类书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古董’早在十年前就绝版了。
”
“看来我的眼光和运气都还不错。”我耸耸肩,将属于我的那一本也拿出来翻了翻。
“奥地利民间音乐?”向修聿看了看我手中的‘古董’。
“对。”我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难得开罗的旧书铺子里有这么多好东西,改天我再去其他铺子逛逛,说不
定还能挖到不少宝贝。”
“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了,我还在过期报纸上看到了一个以你为主角的凄美故事。”我侧着身靠在椅子上望着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修聿避开了我赤裸裸的凝视,“它是怎么写的?”
“两朵姐妹花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姐姐如愿以偿,而妹妹为此终生不嫁。在姐姐意外病亡后,妹妹苦等数年却
等不到男人回心转意,结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像报流水帐那样一路顺口道来。
他的嘴角牵出了一个苦笑,“……虽然俗不可耐,倒也是事实。”
“没什么可修正的?”
明知这是实话,但不知为什么,向修聿的回答就是让我心里蒸腾起一阵名为‘不爽’的情绪。
他抬起头,坦白地看着我,“没有。”
“哦,看来开罗的记者也很有两把刷子,该知道的居然都知道了。”双臂在胸前交叉平放,我凉凉地凝视着他
,“幸好他们的职业道德还不错,没有再把你当年身为国际名模时的那些陈年艳遇拿出来炒作一番。”
“俞虞。”向修聿无奈地唤我。
“嗯?”我佯装不知。
“……没什么。”
虽然他的无奈并不能让我的不爽情绪烟消云散或者是挥发在空气中,但我似乎暂时还不能停止这种损人不利己
的劣根性症状。
“俞虞,你喝过咖啡了?”
“对。”
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狐疑,向修聿淡淡一笑,“你身上有咖啡的香味。”
“是吗?”
连我自己都没闻到,更何况罐装的咖啡是垃圾饮料,会有余香才怪。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向修聿的鼻子比常人
灵敏?
“医生说在你伤口完全愈合之前严禁咖啡因的摄入。”
我的话音刚落,他脸上便显出了遗憾的表情。
“所以,咖啡之类的对你而言暂时是禁品。”我继续落井下石。
“……明白了。”
毫无疑问地,举白旗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百无聊赖地翻着《奥地利民间音乐》的理论部分,我投掷在书本上的视线敏锐地感觉到黄昏的光线渐渐暗淡,
夜幕缓缓降临。
放下书本,我望向向修聿,“饿了吗?”
“有一点。”倚在枕头上的他微微扬眉。
“想吃什么?”
“你做?”他的目光是期待的。
基于病人最大的原理,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可以。点单吧。”
“什锦饭。”他笑得很满足。
我挑眉,“汤呢?”
“面包浓汤?”
我拿起椅子上的外套,“一小时可以忍耐吧?”
“没问题。”
一小时后,我准时回到病房,原本空空如也的手里现已多了两份食物。
“很香。”
很显然,向修聿早已算准了我踏进病房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打开食盒,我将晚餐和餐
具取出。
借由我的‘手工’劳动尝了一口食物,他不由地赞叹道:“味道和我想象的一样好。”
愉快的情绪随之涌上心头,我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面包汤,发现味道果然不错。
老实说,向修聿是一个相当配合的病人,因此我的‘护士工作’也干得很顺利。
晚餐时间在温和的气氛中缓缓而过,将最后一口炒饭送进他的嘴里后,我满意地看到他眼中浮现起的餍足。
“很好吃,谢谢。”
将清洁过的毛巾递给他后,我的照料工作暂时宣告完毕。拿起微冷的晚饭,我开始祭五脏庙。
“现在小语应该抵达法国了。”向修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她刚才打过电话来,说她已经坐上火车,正在前往巴黎会展中心的路上。”
“哦?那就好。”
“我告诉他你的状况不错。”我放下餐具,开始品尝汤的美味。
“是不错。”向修聿笑,“因为我的‘特护’是十项全能。”
“谢了。”
没由来地,我又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名为‘愉悦’的情绪蒸腾而起--不知这是不是意味着某天当我江郎才尽的时
候,可以申请做一名特护来维持生计?
“所以,你应该可以放心去巴黎了。”
正像英格兰举世闻名的天气状况那样,我的情绪在下一秒钟开始变坏--阳光隐没,乌云聚集,风力逐渐变得强
劲。
敏锐如向修聿者几乎就在阳光隐没的那一刹那就发现了我周遭气氛的改变,“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事实上,你
并不想去巴黎?”
没错,我是不想去巴黎。
但问题是:我为什么不想去?
小语现在正在那里;关于她即使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亲手护送的那幅画,我也很想一探究竟;更何况塞纳河的美
景正在向我召唤。
基于上述三大理由,还有什么原因能制止我去巴黎?
直觉告诉我,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多加思考。于是,我反问向修聿--
“为什么不?”
这个问题,其实更像是反问我自己。
“看来是我弄错了。”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下一刻我便拿出手机拨通了定票电话,直截了当地订下了明天下午直飞巴黎的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