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云公子中的是边域地区特有的蛇毒,且还是几种混合在一起,无药可解,只能靠其他的解毒药拖延数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他死定了?”
帐内所有人都垂下了首,一言不发。
“你们都出去吧。”
倦殆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水将军……”
杨业父子还想说些什么,却也被水扬霁脸上决绝的脸色制止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只想单独跟他在一起。”
空旷的帐内终于只剩下烛泪滴落的声音,轻轻地将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的人儿搂入怀中,仔细聆听那慢慢微弱的脉动,许久许久……
伸出指腹触摸那渐渐失去温热,并开始透出中毒迹象的肌肤,水扬霁低低地在他的耳边呢喃。
“飞瀑,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耐心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心上人像是用尽全身力量般微微睁开眼,“……我……能……听……见……”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无比怜惜地,水扬霁轻啄着那苍白如纸的唇。
“……下辈子……如果……我们……能再相遇……”
断断续续地喘息过后,宁静的脸庞上泛出几近透明的微笑,
“……要……厮守……在……一起……”
在云飞瀑冰冷的唇上留下最后一个深吻。
“不要合眼,看着我。”水扬霁命令道。
十指纠缠,四目相凝,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里映着彼此的容颜,清晰而悠远。
时光,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将它凝结成永恒。
“……十年了……”
幽幽地吐息,云飞瀑的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满足,亦有着丝丝的憾。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想不到……最终……还是……擦身而过……”
“你后悔吗?”摩挲着那慢慢开始失温的脸庞,水扬霁不曾移开视线。
“……怎么会?……”
轻轻地,却又是费力地牵动嘴角。
“……倘若……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你……我……会……生亦如死……”
“很好,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在那双坚毅眸里泛出的,是痛,是悲,是伤,是悔,是执子之手,与子共亡的决心。
还来不及会意,一柄锐利便在下一瞬间穿透了两人的胸膛……
而留在那双惊异眼眸中的最后景象,是水扬霁温柔似水的眼神和低喃……
略微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所及的却依然是昏暗的军帐,莫非……黄泉之下亦有军营?
“霁儿,你醒了?”
蹙眉,为何连娘亲都在此?
难道——
猛然坐起,过激的动作却让全身陷入莫名的疼痛中,低首而望,果然在胸膛上发现了厚厚的,渗着血迹的布条。
“飞瀑呢?”
方想下榻,一阵眩晕却扑面而来。
水夫人连忙扶住儿子的身躯,“你现在还不能起身。”
从未如此痛恨过无力的感觉,靠于枕上,水扬霁颓然地合上眸子,心痛如刀绞。
“娘,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霁儿,你睁开眼,看看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那磷磷的五彩寒光教人一看便知是把粹过剧毒的可怕之物。
“雷霆?!”
“小心,莫要去碰它!”
水夫人见儿子想去触摸,忙将剑插回剑鞘之中。
“明白了吧,是它救了你们。”水夫人长舒了口气,“虽然我并不明白‘雷霆’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但幸好你和那孩子都因此得救了。”
……飞瀑,飞瀑,飞瀑……
在心中默念着爱恋的人儿,水扬霁道,“娘,‘雷霆’不是把普通的长剑,在我和飞瀑出发来幽州之前,它就经由我们俩的鲜血开启了灵性。”
“……难怪……”水夫人恍然,“……等等,你是说,是你和那孩子的血……”
“是的,飞瀑便是我一生都要与之厮守的人。”
“……可是……那孩子,是男人……”水夫人虽在犹豫,但口吻却是异常动摇。
“对不起,娘,我让您失望了,也许您这一辈子都无法含饴弄孙了。”水扬霁用尽全身的力量下床朝母亲跪下。
“霁儿,快起来!”被吓了一跳的水夫人连忙拉住儿子。
瞧着爱儿再度回到榻上躺下,水夫人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代代相传的‘雷霆’都认了那孩子,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虽然不能见到自己的孙儿是件憾事。可是,娘思忖着,这普天之下该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象那孩子那般,让霁儿你宁可舍了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了吧。”
“对不起,娘,让你担惊受怕了,是孩儿的不是。”
“说到这个,霁儿,你真是把娘吓住了。”水夫人冷下脸来,“你可知晓当娘踏入军帐的第一眼,就是瞧见你和那孩子的胸膛被‘雷霆’穿透的模样,娘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吗?——等你好了,娘定要赏你两个巴掌!”
“是孩儿不孝,娘想怎样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知道便好。”
自贴身婢女手中接过一盅人参鸡汤和一碗闻来就如黄莲的药汁,稍稍吹凉后交给儿子。
“快些喝了它,想必你一定也很想瞧瞧飞瀑那孩子的情形如何吧?喝完了,娘就扶你去。”
“好。”边大口喝着药,水扬霁边提出一直心里的疑惑,“对了,娘,你怎会来代州?”
“是我带来的。”
军仗的入口处蓦地出现一个挺拔的人影。
“太子殿下?”
蹙眉的同时,水扬霁欲起身行君臣之礼,赵恒大步入内制止了他的行动。
“这礼数暂且可免了,快快躺下。”
“多谢太子殿下。”
“你是想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代州,且还把你母亲一起带来了是不是?”赵恒在榻边凳上落座,瞅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现下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水扬霁。
“哼,我不仅把水夫人带来了代州,顺便还把我未来的岳丈岳母以及兄‘嫂’也一同带来了。”
“为臣不明了殿下所意,还请殿下解惑。”
“想知道是吧?”似乎颇为不爽地瞧了水扬霁片刻,“哼,等你伤好了,借我打两拳我就告诉你。”
一时之间,啼笑皆非——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最少,臣也该知道缘由吧?”
“这缘由还不够清楚吗?身为臣子,竟然敢霸占太子的爱妃,这该当何罪?”赵恒从鼻子里出气。
恍然的同时亦惊讶于这奇迹般的巧合,水扬霁扬眉道,“臣认罪。但有俗话云:不知者无罪,我家夫人可从未提起过此事。更何况,比起殿下来,微臣自认是有理的那一个。”
“水扬霁,你好大的胆子!”赵恒徉装不悦,“你家夫人现在正在另一个军帐里,幽州的那一个可是我的爱妃,就算她与你有十年的青梅竹马之婚约,那又如何?!”
“是不如何。”水扬霁不禁失笑,“那,微臣还要有劳殿下将幽州的那一位清清白白的大美人和她肚里的小小太子一并带走,把军帐里的那一个留给我就好。”
“这还差不多!”赵恒满意地点点头,但顷刻便目瞪口呆,“什么?流溪她……”
“对,殿下,微臣要恭喜您升格成为父亲!”
难得见到贵为当今皇太子殿下的赵恒一脸又惊又喜,又怒又疼的表情,帐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捂着嘴偷偷窃笑。下一刻,这皇太子殿下便全然忘记了还有赏水扬霁两拳这回事儿,跳上爱骑便策马朝幽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太子殿下,还真是说风就是雨。”望着帐外,水夫人忍不住莞尔。
“可以谅解。”水扬霁扬眉而笑,“娘,我喝完了。”
“好吧。”从儿子手里接过空碗,水夫人揶揄儿子道,“现在娘可以扶你去看你家夫人了。”
入了帐内,随即便感到一股全然有别于自己帐内的凝重气氛,云书傲、沙若雪、云奔浪、慎南以及军医三、两名皆神情忧虑,脸色肃穆。
心,下意识地一紧。
缓缓移直榻边,犹在沉睡中的苍白容颜便入了眼。
“将军,云公子身上的大部分毒虽由神剑所解,但因为为时略晚,且失血过多,因此小臣们尚不敢断言完全有把握能让云公子摆脱性命之忧,如若云公子今夜亦无法醒来的话……”三名军医中的一人如此报备道。
“庸材!”
水扬霁冷喝一声,三名军医同时下跪。
岂料,就只这一喝,床上人儿的眸子便微微颤动起来。水夫人首先发现这好迹象,连忙扶着儿子更靠近云飞瀑。
缓缓且费力地睁开眸子,云飞瀑朝轻抚着他脸庞的水扬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你可是在说我?”
“是啊。”水扬霁怜惜地凝视着他,“倘若你不能在一个月之内好起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庸才。”
“好恶毒的话。”云飞瀑不觉失笑。
“那你就赶紧吧,别让我有机会把这名冠在你头上。”
“……好。”
合上眼,静静地感觉自水扬霁的指尖传来的温柔和心疼,以及,两颗心相通的悸动。
这一幕,让周遭所有的人不不禁为之动容。云书傲与沙若雪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
……也罢,只要两人都是如此依恋着对方,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拆散这对有情人了。
毕竟,云家的祖训只是为了让孩子们找到自己的幸福,至于是什么样的幸福,论谁都不曾定言,不是么?
尾声
艳红的喜服,嘹亮的喜乐,众人的喧闹,和来自那双手的温暖。这一刻,一直深埋于心中的梦竟这样不切实际地出现在现实之中……
……会答应流溪,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泪眼,更是为了一己的私心,就算明知梦总有一天会醒来,却仍是义无返顾地飞蛾扑火……
……倘若,无法相守一生,那便相守一日;倘若无法相守一日,那便相守一刻……
或许,十年前那荷塘边的惊鸿一瞥便早已注定了他今日的沉沦……然他不知道,这样的沉沦是否会有尽头,是否会有那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善终?
只是,一个美梦么……
微风四月,春暖花开,满塘的荷儿虽还不曾冒出尖尖角儿,但塘边的垂柳早已随风婀娜,岸上的桃与海棠亦是群芳斗艳,姹紫嫣红开满园。
立于桥边,驻足欣赏这无边春色,却全然未曾注意到所等之人已在不远处观望这景中美景——
偶尔旋过的风之劲舞飞扬起墨色的瀑布,轻盈的光流顺势而下,顿现虹般的璀璨;珍珠色的冰丝片片一如蝶之羽翼,在空中划出道道银色幻影,蕴涵于其中的修长身躯便由此而一览无疑。
象是察觉了恋人的凝视,桥上人儿蓦地回眸,唇角随之漾起一抹顽皮的笑。
呼吸,一时之间竟不能自己。
——他终于明白那新上任的太子妃为何执意要让太子拖住他东拉西扯,而她自己却挺着五个月的身孕将自家兄长拖去流溪宫的缘由了。
……原来,他一直就是他心中眷恋不已的那个人影……
“和太子聊完了?”
假装不曾注意到他眸中的欣喜,云飞瀑扬起修长的眉好心情地问道。
“是啊,你和太子妃聊得如何?”
在那泛着淡淡色泽的唇上留下一吻,水扬霁亦徉装不知。
“得了个不错的主意。”
“——是什么?”
“流溪说,她腹中那个小小太子亦要唤你娘亲作祖母。”
一丝感动于鹰一般睿智的眸中转瞬即逝,然,仍是被眼尖的恋人瞧见了。
“唔,这样一来,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含饴弄孙了。”云飞瀑悠然向前而去。
“飞瀑。”
“?”
转首,却瞧见刻有雪后天晴,飞瀑而下图案的青白色玉石悬于某人的指间。
一抹弧度情不自禁地漾起在唇角——
“原以为这块玉石再也寻不回来了,不想捡到且偷藏起来的‘犯人’就是你。”
“好东西,归捡到者所有。”大步上前与恋人并肩而行,水扬霁笑得颇为自得,“但为了补偿原主的损失——”
将一把异常精致的青白色玉扇置于地上——扇面上,栩栩如生地展现出如玉石上一模一样的美景。
水扬霁这才继续道——
“好东西,依然归捡到者所有。”
“那我就不客气捡走了!”
言笑间,两个身影渐渐远行,慢慢地融为一个。
在他们的身后,春意正浓,百花齐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