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可能,你当我主子那麽厉害,有办法一个人从小自己过活?本来还有一个,不过已经去世很久了,那个人才是这山谷原本的主人,也是养主子的人。”
那就是解无恨口中的师傅了。
“他……是个怎麽样的人?”
冰霜犹豫了一下,说死人坏话不太好,可是她又想不起有什麽好话可以说。“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没心没肝的人,他就是那一个,如果不是他养大主子是个恩情的话,我跟云影才不想跟那个人相处,没心没肝没肺的怪人。”
“怎么说?”
以前每次遇见,她都乾脆低著头走过去,就连云影也都是乾脆直接回避,敢跟他对视说话的,大概也只有她主子一个。
听冰霜这麽说,再看看她的表情,可以猜想出是多麽让人难忘的一个人,可江湖上没有这号人存在,这个他很确定,养父也不曾说过有这麽一个人。
果然这世间他不知道的高人还多得很,单单这一个不知名的怪人,他便可以猜想出必有一番能力却不为人知,怪不得养父老是要他别小觑任何不知名的人物了。
“你们在谈些什麽?这儿的鱼虽然好钓,但光盯著水面它们也不会跳出来你说是不是?”
解无恨来到两人身後,脸上一样是淡淡的笑容,眼睛里依然是恬然自得的舒怀,似乎不论时何时何地看到他,他都会以这个模样与你相见,梦一样的人。
冰霜笑了一下,从坐的大石头上跳下来。“我们没在看鱼,是在发呆聊天,对了,主子,你跟他说说那个人是什麽样的人好不好,我不会说。”
果然是个瞒不住人的丫头,莫磊接收到解无恨似笑非笑的一眼之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那天,我说得还不够吗?”想留他下来,是不是就不能保有半分的秘密?
“我不强求。”
解无恨攀上石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稍微想了一下。这是他在说话前的习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如果不先把要说的话想一次,怕说出来的字音混淆不清没人能听得懂。
“他是一个很博学的人,可以说什麽事情他都知道,你们江湖上的事情即使他不出谷也都可以明白,只是他知道这些事情并不代表他有兴趣,单纯只为了方便,这样出谷采药的时候遇到麻烦也比较好解决,由於他不喜欢说话,所以大部分的事情我都是从他写的书里看来的,可惜那些册子在他去世之後我跟冰霜他们便一起跟他埋进墓里,不然你也不用来问我—看看他写的东西就好,从他写的东西里,你更可以看出他是什麽样的人。”
石头并不大,刚刚冰霜一个小姑娘坐上去勉强只留下一点缝,解无恨虽是个男人,可一样有比女子宽大的肩膀,坐在一起,两个人的身子是肩并著肩,可以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暖。
莫磊看著他的侧面,心里奇怪,他多得是跟男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的机会,怎麽此刻的感觉就特别好,好似这样坐一辈子也无所谓一样。
“我并不知道他为什麽会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在这谷里,关於他自己的事情,他并没有写下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其实很好奇,毕竟他和我不同,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在这谷里,没见过外头的世界,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致出去,他不一样,我可以感觉得到,在我认识他以前,他是谷外的人,跟你们一样都是在江湖上走的人。”
“你没问过?”闻著解无恨身上好闻的味道,莫磊几乎想埋在他颈窝,他的味道让人觉得心安。
解无恨摇摇头。“他怎麽会说,如果愿意说他早说了,那麽多年,我眼里的疑问他岂会不懂,写了那麽多早已记在脑海中的事物,偏偏不写自己,你认为他会说吗?”有一种人,心里面藏的秘密,任凭你千方百计也挖掘不出半个字句,也许最大的希望,就是随著那些秘密入土,这样的人他会说吗?
“那你自己的故事呢?”
莫磊轻笑,很少有笑容的脸上缺乏细细的笑纹,不笑的时候整张脸像是刀削出来一般的严厉,这种冷峻不会让人无法靠近,反而相心要更近一点看个仔细,真正看仔细了,心里也莫名地升出一股类似崇敬的感觉,若是真要形容,颇像是弟弟瞧见崇拜的哥哥那种感受。
解无恨并不觉得自己有瞧见什麽哥哥的感觉,而且事实上他的年纪比他还大得多,莫磊在他眼中反而像个孩子。与莫磊的气质相比之下,他也像个哥哥,可那一份感觉不是来自於自身的气势,也不是有什麽岁月流逝的沧桑感!而是那种没有欲望、没有什麽期望的澹然,让人觉得他像个总是在一边看著孩子笑的长辈。
“我自己……我也很希望有什麽特别的故事,可惜没有,我有记忆就在这个山谷,也很少离开这里,对自己这一辈子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期望,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可以说是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的人哪有你这麽自在。”
“混吃等死的人不自在,那什麽样的人才自在?”
莫磊扬起眉眨眨眼,想想也是,既然是等死的人就没什麽好怕的,当然就自在了,只是过去他们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指得都是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从来没想到也可以有这麽一番意思。
“你解释句子的方式还挺多样化的。”
“每一句话意思不见得只能有一种不是吗?”解无恨弯身脱下鞋袜,把自己的双脚浸在激流之中,雪白的双足,小巧的指节圆润,水波一波一波拍打在肌肤上一下子就被激打成淡淡的粉红色,看起来诱人无比,让一边看着的莫磊有股捧着欣赏触摸的冲动。
“你有一双让大家闺秀们妒忌的双足……”声音传到耳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里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偷偷看向解无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还弯著身把衣袍下摆跟裤脚小心拉起,没瞧见他说话,自然不知道他身边的人为自己的“美色”而失态。
“怎麽了?”一抬眼就发现他有点不自然的神色,刚刚在他没瞧见的时候,发生了什麽特别的事情了吗?
“没什麽,脚不痛吗?”
“还好,挺舒服的,你也可以试试,我挺喜欢这样做……你介意?”这才想到他怪异的神色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个习惯成自然的动作,谷外的人比较重视礼仪这些,他在不算熟悉的人面前脱鞋,是不是犯了什麽样的忌讳?
“不,我不介意。”莫磊赶紧否认,像是要证实所说,自己也弯身脱下鞋袜把脚放在激流里冲打,一开始冷得教人起鸡皮疙瘩,後来被强烈的水流打得慢慢热起来,有力的水波冲打,感觉就像是有人替自己按摩脚掌一样舒服。
“很舒服对不对?”瞧见他惬意的表情,解无恨脸上露出像是孩子终於找到玩伴分享自己秘密的表情,原本就好看的一张脸,在突然间亮了起来,带了点天真的开心模样,让莫磊的心跳快了一拍。
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想不被他吸引还真是困难。
他在心里下了这麽一个结论,不过心里欣赏归欣赏,他可没形之於外,微微点点头,藉著河水打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平息刚刚那一种类似心悸的感受。
“怎麽突然不说话了?”解无恨疑惑地看著他,虽然他听不见他说话的声立,但却喜欢看他说话时的模样,那让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人……也就是莫磊的亲生父亲,如果不是他父亲,他不可能学会说话,也不会弹琴读书学字。
其实莫磊的父亲才算是自己的师傅,有著和眼前几乎一样的脸庞,所以他猜想也会有同样的声音,低低的、沈沈的,小声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要我说什麽?说我觉得很多时候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其实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有点尖锐的问句使刚刚仍笑著的解无恨一愣,无法对他说谎,谁都不信的谎话说了也是无用,但二十年前的事,是一个誓言,教他如何打破誓言对他坦承?他对他父亲的誓言……
“抱歉。”
“有什麽好抱歉的?”每次两个人在一起,话到了最後总是他追问,他逃避,想不透有什麽样的秘密值得他如此隐藏。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好奇的人,不是个喜欢咄咄逼人的人、只是看见他藏著许多秘密的双眼,他就忍不住追问,想把他身上所有的秘密全部掏空,在他面前一点也无法隐藏。
他讨厌他身上有秘密!
“因为我答应过那个人不可以说,所以……”
“那个人?是你师傅?”
“不是,是一个曾经在谷里住过一段日子的人……我曾经看过你,也是因为他的关系。”只说这些,应该不算打破誓言吧?
“那个人跟我是什麽关系?”果然如他所料,他们真的曾经相遇过,虽然之前早已经猜想过,然而耳边听到他的亲口承认,心里仍然觉得一丝的豁然开朗及……愉快的感觉。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别再逼我了好吗?”他想要好好守住承诺,可也不想要欺瞒他,他每一次的追问都令他为难。长年处於山谷中少有情绪的他,面对这些情绪,处理起来有点手足无措,一颗心都慌了。
看著他茫然的双眼,莫磊刚刚好不容易才平息的心又是一疼,如果他不是个有理智的人,恐怕会跟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一样,开始认为他对自己施了什麽妖法吧!
“算了,不过是讲个往事,也能让你为难成这样……冰霜说这水很深。
茫然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他转移话题的速度,呆了一会才把他刚刚说的话重新转了一次到脑子里。
“是挺深的,以前云影下去过一次,如果不是在腰上绑了条绳子,恐怕一下子就被冲到下游的瀑布去。”
“云影?他水性可好?”
“还好,由於谷里就这麽一条湍急的河,没什麽游水的机会,水性能好到哪去?”
“可我的水性不错,迷林城附近就有一条大河,小时候我跟兄弟们常在那大河上游水,憋气憋个一盏茶的时间都没问题?”
“你……”解无恨的脑子还在混乱中,没平时机警,而且还要忙著看清楚他说什麽,反应一下子慢了不止一拍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就只瞧见他的笑,下一瞬间,旁边的人就这麽跃入激流之中,匆忙间竟然还不忘顺手捞起一旁的鞋袜。
“咳!咳!”
要命!刚刚忘了问这条河流到瀑布有多远,这一口气差点真的憋到了阎王殿上。
莫磊喘息著爬上岸,仍带伤的身体实在禁不起这等折腾!别说是运气把身上的湿衣衫蒸乾,现在几乎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要是解无恨的动作稍微快一点,肯定能一下子把他给抓个正著,那他就变成了傻子一类的人,特地折腾自己这麽一回又被人给当成死鱼捞回去。
再挣扎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实在没有力气移动之後,只好躺在岸边闭上双眼,祈祷在休息恢复力气的这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人找上他来……不过,无法忽略地……心里有有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其实如果可以再见到那张秀美的容颜一面,似乎也不是什麽坏事……
当他再睁开双眼,鼻间闻到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时,不用转头看也知道一定是让解无恨给找著了,他果然还是白忙一场。
“公子饿不饿?”一只烤得香喷喷的鱼用竹签串著递到他面前,鱼身上不但冒著热气,鱼皮微焦的部分还渗出一点点肉汁,就算肚子不饿的人,光是看著也想流口水!更何况是他这个刚刚差点到地狱里去报到的倒楣鬼。
“来点酒会更好。”
“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喝酒,尤其酒跟[春缠]的毒性正好相和,若是喝了,只会加快死期,先忍忍吧!”解无恨看著他的嘴型,不由得微笑,温和劝告,那模样好像之前根本什麽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哼!”
挣扎起身,抓过冰霜手中的鱼,狠狠地咬了一 口,然後才发现自己还在之前爬上来的岸边,并没有被移回谷里。
他不认为解无恨会没办法把他带回谷,所以既然仍放他在此,必然是有原因了。
“怎麽,你不打算抓我回去了?”
瞧见他说出那个[抓] 字,解无恨只是微笑摇摇头。
“何必把我们当成恶人呢?我们不过是为了你的生命著想,为何你就是不懂?”
他的不知珍惜,真的令他感到非常难过。
当他瞧见他跳进河里的那一瞬间,心脉似乎也跟著停止,一时之间天昏地眩,正巧他先前为救他伤了身,要不是冰霜正好赶来扶著,他恐怕早昏了过去一起摔到河里。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为什麽他会如此不重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的生命是由多少努力换来的吗?
莫磊没说话,迳自从火堆里再取下一条烤好的鱼,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再三讨论过了,既然价值观不同,两个人的讨论也就不会有什麽一交集点,又何必浪费时间。
瞧他那模样,解无恨一向淡然的表情终於皱起了眉头。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你娘亲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莫磊张大双眼,转头瞪住语出惊人的解无恨。“你说什麽?”
“我说,你的生命,是你娘亲当初用生命换来的。”如果能让他好好珍惜自己,即使必须打破当年的誓言他也不在乎,反正这麽多年来活着的日子也不见得多麽精彩,即使是遭到了天打雷劈而死又如何?
“你从何而知?”要知道,当年他义父捡到他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试著帮他找寻他的亲生父母,只是这麽多年来,一点线索也没有,有人说当初他的父母丢弃他的决心是多麽强烈,才会连一点足以供他认亲的事物也不给,这样的一个说法曾经让他年少的日子充满愤怒以及自卑,若非有义父的教导与疼惜,他怎能好好没踏错一步地走过那一段岁月?
所以後来他不但不曾试著去寻找自己的根,甚至还痛恨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亲生父母。
现在这个认识不过几天时间的人,竟然跟他说,他的性命是当初他母亲牺牲换来的。
“当然是你父亲跟我说的,当年你娘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怀孕生孩子,甚至连能不能活过二十岁都不知,你爹本来不想让你娘亲怀孕,宁可等你娘亲身体好了的时候再来想传宗接代的事情,没想到一次意外,竟然让你娘亲怀下了你。”解无恨轻轻地说,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早忘记自己说话是怎麽样的声调,可是他隐隐约约记得,在还能听得见的时候莫磊的父亲是怎麽样对他述说著自己的故事。
解无恨听不见自己的声立,可宜一他两个人却听得很清楚,他说话的方式并不很清晰,不过里面浓浓的思念让人永远也无法忽视,这使莫磊怀疑起自已的亲生父亲究竟和解无恨是什麽样的关系。
心抽了一下。
“当你爹还在犹豫是否要让你娘亲生下你的时候,你的娘亲只是笑著看著他,那一刻不需要你娘亲多说些什麽,你爹便已经懂得你娘的意思了。她想生下你,很想很想,因为她的生命有多远的期限,没有人可以知道。在陪著你爹走访千山万水,仍治不了你娘亲的病之下,有什麽样的结局,你爹娘心里也很明白……正是因为如此,你娘亲才想生下你,想生下她和你爹的孩子,让生命由你的出生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