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卫樵紧紧握拳,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这颤抖不仅是因为相见的喜悦,更不只是对季琉的一份疼惜,还有的是,是他对命运不可抗性的愤怒。
他恨也怨,为什么老天爷给了季琉一份无法弥补的缺陷到人间之后,还要平添一次次足以令人崩溃的生离死别
?
若他们之间有人犯了错该受到这样的惩罚,那该承受的人也不该是季琉才对,什么要一个早已失去平衡的人来
接受这一切待遇?
「小琉。」他轻轻的喊着,早在不知不觉中人已经在季琉面前蹲下,两手扣住摇晃的秋千架,很近很近地凝视
那张并未因为他的到来,他的生因而有所反应的容颜。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的话他听不到。」一直都在旁边都季琉推动秋千的护士,带着柔和的笑容对他说。
她不晓得这一个陌生人是谁,不过从他的模样,她知道必定是对季琉有很多牵绊的亲人。
这一刻,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似乎并不只是季琉一个,宋卫樵对护士的话一样不闻不问,只是看着季琉,慢慢
靠近季琉,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吻,在他额头上一样烙下一个吻,细细琐碎的吻如雨一般不同落在那张无动于
衷的脸庞上直到粉色的双唇。
「我知道你可以认出我的,否则你不会在秋千架上等待,你一定可以认出我的……」耳边低喃,那种缓慢的速
度,就像害怕错过任何一个小地方一样,而那一个地方,正是他等待多年的小小的温暖。
「在这里,我在这里。」宋卫樵鼓起笑容,静静地等待那一双视线降临在他的身上,大掌轻轻揉动那一双拿着
画笔,拼着拼图,总是紧紧握住秋千的手,将僵化了的肌肤,一点一滴揉出暖暖足以渗透人心的温度。
季琉静静地瞧着他,美丽的黑瞳像是透过他高大的身体看着远方,不论他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停
驻的所在。
你忘记我了吗?
宋卫樵想问没问出口,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的天使还记得,他的天使一定还记得他。
「早上六点半的时候,床头的闹钟会这么咕咕响。」轻轻地说,笑着模仿季琉床头那一个白色可爱的咕咕钟所
发出的声音。
「然后小琉会眨眨眼睛,一个人走到浴室用高露洁的牙刷还有勒人牙膏,在大大的镜子前面刷牙。」
长睫颤动,粉色的双唇开启一条细细的缝,隐隐约约露出洁白的贝齿。
「刷完牙后,镜子右边架子上的洗面奶有着紫罗兰的花香,那是爸爸从英国回来时一起带回来的花香系列用品
,因为小琉喜欢香香的味道,喜欢白色的东西,所以洗面奶的味道香香的,绣着自己名字的毛巾是很洁白的颜
色,还有出浴室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衣服也是很漂亮的白,全都是妈妈跟小璃帮小琉准备的。」有很多天的日子
,他住在季家,喜欢坐在小琉房间的椅子上,看他睡醒迷迷糊糊刷牙洗脸着装的可爱模样,每一个小动作他都
记得。
「打开房门是七点零七分的时间,爸爸、妈妈还有小璃都坐在餐桌上,看见小琉出来,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
跟小琉说一声早安。」
「这时小琉就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跟大家说一声早安后,一起开动吃陈嫂准备好的早餐,吃着吃着墙上的
挂装突然响了,是当当的两声,告诉大家已经七点半了,小璃很快拿起背包,亲亲爸爸,亲亲妈妈,然后再亲
亲小琉,在小琉耳边说我上学去了!要想我喔!然后小琉就会回答……」
「路上小心,小璃再见。」轻轻的嗓音,是很久不曾开嗓的沙哑,刚刚仍找不到焦距的眸子,此刻带着茫茫然
的神情,看着眼情不停对他说话的人。
宋卫樵笑了,如同他自己刚才形容的,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然后又是爸爸、妈妈出去上班,这时候小琉
会乖乖在家里头,有时候在种了很多很多花的院子里荡秋千,有时候趴在客厅的地板上拼拼图,有时候坐在自
己大大的房间里画画,到了中午的时候,脸圆圆的陈嫂会轻轻敲小琉的门,跟小琉说一声吃饭了,小琉会回答
……」
「谢谢,我马上去。」
「五点半的时候小璃先回到家,才到门口就会大声的说……」
「我回来了,小琉想不想我?」
「小琉很快从房间理出来,让小璃抱抱、亲亲,然后说……」
「小琉很想小璃。」
「六点半……」
「小璃会牵着小琉的手到客厅吃饭,大家一起说开动了,小璃会夹菜在小琉的碗里头,知道小琉想吃水果,帮
小琉把柳丁拨好。」
宋卫樵不晓的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还笑着,交握的手很痛,太紧的掌握让指节泛白,似乎是热又像是冰冷。
「十点的时候……」
「晚安,亲亲小琉,抱抱……小琉……卫樵……卫樵……」黯哑的嗓音更模糊了些。「小琉等……小琉等卫樵
……没有回来……小璃、爸爸、妈妈都不见了……没有回来……」纤细的双手蓦然展开,放开了牵着自己的大
掌,随着身体扑向前面高大的人影,然后紧紧抱住,用尽全身力气抱住。
「卫樵……卫樵……」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不停从他双唇传到他耳中,弱弱细微的可是很真实,连声音夹带的温
暖都进入了抽动不已的心口。
卫樵……卫樵……
他的天使,他的宝贝,还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第九章
他的生活是从小璃离开的那天产生了巨变。
记忆是一种不可靠的东西,他的记忆尤其是,同样的一件东西,要人说了一次又一次才能记在脑海里,过了一
段时间,若是少了提醒的人,那一段好不容易记起的回忆,又会慢慢衰退。
但是有些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也没有人要他记忆,他便从来不曾忘记。只是那些记忆,没有人告诉他是真?
还是仅为自己的一个梦而已。
他觉得自己看小璃,不是在出生之后,记忆里自己在一个黑黑的地方,一个没有光线的地方,四周全都是暖洋
洋的热流,另外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生命紧紧贴着自己,两个人的心跳,同一个频率噗通噗通地响着。
没有光线的地方,怎么能看的见别于自己的另一个生命?
偏偏他真的记得自己张开了双眼,看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生命,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小嘴巴。
是谁?
是自己吗?
看起来像是自己,是自己吧?
渐渐的,长长久久的凝视,开始眷恋起那一样的容颜,以为那就是自己,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离开了暖洋洋的地方,他睁开眼,一天一天看着自己长大,看见自己总是漾着美丽的笑容,看见自己很坚强地
打退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也看见自己哭泣,还有看见自己后来恋上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不同的是,以前看见自己开心,看见自己难过时候,除了心里有些微的骚动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感觉,而恋
上那一个高大的男人之后,他不仅仅是心里起了骚动,还可以感觉到好闻的味道,温暖的接触,还有就像当初
在那一块暖洋洋的天地时那种想闭上眼睛的舒服。
他知道那叫做安心。
那是他问老师时,老师跟他说的答案。
在那个叫做卫樵的男人身边时,他感觉到安心,可是也产生的疑惑,因为在他身边,眼里看见了不是那个会笑
的自己,而是一张有着同样的脸庞却毫无表情的自己。
然后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发现了自己有两个,一个会笑,一个不会笑,一个会哭,一个不懂得哭。
好像所有的表情都给了一个,另一个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不愿意,不愿意看见可以笑可以哭的自己失去表情,心里再如何疼痛都没关系,只要那一张笑颜可以笑
,可以一直笑着便已经足够。
可是上天夺走了可以笑,可以哭的他。
他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对不起,小璃才刚刚走,我又要跟着离开你身边……对不起……」
「对不起,小琉,原谅我,让我好好想想,等到有一天,我不在弄混了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像以前一
样抱抱你,亲亲你,陪你一起安安静静地渡过一整个下午。」
「对不起……」
他不想听。
死了不会有感觉的不是吗?
有笑容有哭泣的自己不在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他还为觉得痛?
好想要伸手拉住离开的温暖,好怕这一次的离开又会是另一次的死亡,可是他开不了口,他没办法出声请他留
下,留下的不是会哭会笑得他,留下来的一半灵魂,不懂哭有不懂笑。
不会哭也不会笑得他留不住那一份温暖,最后他还是只能一个人静静坐在秋千上,看着天空数着日子,弄不清
自己心里祈祷的究竟是他的回来?还是可以学会哭学会笑得小小希望?
如果他学会了,是不是小璃可以回来,卫樵也可以回来?
「小琉,今天去看小璃,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她?」
妈妈牵着他的手笑着问。
于是他在路边经过花店时请爸爸停车,买了好大的一束满天星与海芋,小琉喜欢有香味的花朵,小璃喜欢的却
是几乎没有味道的满天星跟海芋。
「小琉,系上安全带,一下子就到了。」
爸爸从后照镜里这么对他说。
于是他乖乖系好安全带,却在路边被一台红色的轿车撞上。
好痛!
温温热热的红色液体不断从身体里冒出,辛苦地睁开眼睛,看见爸爸、***笑容,满是鲜血的手染红了压在他头
上的手帕,一滴滴鲜艳从手腕下滑,滴在白色海芋上。
要送小璃的花,坏了。
「小琉疼不疼?等一下医生就来了,等一下就不疼了。」那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在这里,小琉别怕,妈妈一直在小琉身边。」这是***……
讨厌!
为什么会觉得累?为什么眼睛会闭上?为什么渐渐听不见耳边的声音?为什么握着他的手比红色的液体还要冰
冷?
「骗人!骗人!都骗人!」
宋卫樵跟一旁的护士惊讶地看他怀里的季琉突然大喊,一声声控诉一样的大喊,不止不歇。
「小璃骗人,爸爸骗人,妈妈骗人,要回来的,说不疼的,说要在小琉身边的,可是没有,都没有!没有回来
,丢下小琉,小琉好痛!好痛!好痛!」
他好努力睁开眼睛啊!
可是没有人看见,没有然看见他想握住一旁爸爸***手,没有看见爸爸妈妈看着他的眼睛,他牵不到他们,好远
好远,牵不到他们。
他不会哭,不会笑,可是他会难过,他会痛,为什么没有人看的见?
「小琉!」他后悔了,抱着比他受小的身子,他真的后悔了。
为什么他会以为小琉可以等待?他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恨自己把小琉看的比谁都要坚强,因为他的自以为是,
因为他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到角落舔拭伤口,结果让小琉一个人承受了如此多的痛苦。
时间不可以回转,但是他多么希望可以再来一次,宁愿再一次承受失去小璃的痛,宁可自己留下来面对这一张
与小璃一模一样的容颜,甘愿活在字商商人的痛苦之中,至少是小琉带给他痛,是他带小琉疼……至少伤痕累
累的两人可以在伤害彼此的同时互舔伤口……
可是他最后选择了离开,在经过一次意外的教训之后,还学不会福祸无常,幼稚的认为季琉可以一直在那里等
他,等他舔完自己的伤回来给他幸福。
「对不起!对不起……」果然还是只剩下这三个字,恨这三个字,却只能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
※※※※※
「你确定要带他走?」院长看向在宋卫樵怀里沉沉睡去的季琉,后来当他跟任泉他们一起到庭院时,看到的就
是季琉在他怀理吶喊着的模样。
两年多来都不曾说过半句话,突如其来的激动一幕让他们被深深撼动,重新认知到自闭症的患者并非真的薄情
,他们只是累积在心里不晓的该如何处理,如何去发泄罢了。尤其大部分的自闭症患者总是容易将心里的变化
以焦躁的情绪表现,而季琉却静的让人无法感觉到他也是一个有情感的人,所以一旁的任泉才会不禁把心里的
想法脱口而出。
原来精灵跟人是一样的……
「是的,我要带走他,他变了好多也忘记很多,我想带他四处走走,把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一次,直到他回忆
起为止。」温柔抚动季琉也些苍白的脸颊,还没唤回季琉记忆,倒先让他想起了当年亲他、抱他时的甜蜜。
「那也好……好好照顾他,偶尔带他来看看我们。」
「我会的,谢谢你们这几年来的照顾。」看他们无为不至的照顾,让季琉得以周全至今。
「那是我们本来就该做的事情,接下来你要到什么地方?有联络地址吗?这样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也好
帮忙,毕竟他还是需要医疗上的照顾。」他们的希望,不仅是来这里的人可以修补自己的心灵,更希望从这里
走出去的人,都可以过的幸福快乐。
「我想先去找一个住的地方,小琉以前的家已经被卖掉了,我父母……你知道的,可能办法接受我决定跟男人
共度一生的事实,等我找到适合我们两个居住的地方之后,我再给你们联络地址。」他跟小琉的事情,还是会
跟家里说一声,至于家里的决定,他只能选择漠视。
「适合你们住的地方……你想找什么样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帮忙。」
「清静不必要与外界太多接触,但是又方便跟外地联络的地方,我希望小琉可以平静的生活,不要再有任何意
外给他打击,我很担心他会无法承受更多。」今天他看见的已经是接近崩溃的小琉,如果再受到任何伤害,他
不敢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