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才关好门,皇甫炽一改在外的从容泰然,脸一垮,整个人不由分说靠到我身上,倦倦地撒起娇来:“初雪,我好累哦!”
我安抚地拍拍他,揽着他在矮桌前坐下,将顺路从厨房里拿的药盅递给他。趁他喝药的空档重新烤好盆里的碳,让室温慢慢回升。
待他喝完药,习惯性地塞了颗糖给他,调整好姿势让他舒服地靠在我怀里。
“呵,果然还是这样舒服。”他解了束发的带子,乌黑的发丝散在我襟间,阖着眼小声叹息。
我扯了披风过来盖在他身上,终于得空问他:“皇甫炽?”
“嗯?”
“为什么这么做?那本该是你的妻子、你的婚礼吧?”
他睁开乌黑的眼仰头望我,笑了下,自嘲道:“我这样的身子,没剩多少时日,跟了我是糟蹋她……魄鹄那家伙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忙这件事?”
“怎么说少也是准下任族长,总不能弱了我皇甫家的气势吧?”他笑嘻嘻地回道。
所以就拖着这一身病骨一天到晚忙碌不停?这人,骨子里果然是不折不扣的皇甫家当主,容不得家族的颜面有任何的污点。
“……初雪,怎么了?你都不笑呢!”一双细瘦的手爬上我的脸。
我低头对上他的眼:“不是你说不可以笑的吗?”之前还为了这事儿不高兴。
“……不是不可以笑呀!”他一脸讶然。
“不是?”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别人笑!”他说得义正词严,偏又有些别扭地微微红了脸,看起来很是可爱。
“为什么?”原来不是什么忌讳啊。
“……那些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脸色又忽然沉下来。
我点头。怎么提这个,他不是不在意吗?
“你不笑时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笑了还得了!那些家伙也不管合不合礼数,就眼巴巴只盯着你不放!要是我不抓牢你,还不被人抢了去!”他越说越不高兴起来,反身将我抱个满怀。
“皇甫炽?”轻点好不好?虽然地毯够厚,可撞在地上也还是会不舒服的。
“你明明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们怎么可以想着抢走你!”他忿忿地嚷道。
……原来是为这个在生气。
“你想太多了。”我淡淡反驳,心中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个死命抱着我的人多长些肉出来,不然老是一把骨头,磕得我生痛。
“才不是我多想呢!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是顾忌皇甫家的权势,顾忌我这个少主,他们老早就过来抢人了!”
“他们只是好奇而已。”对于我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男宠”。虽然这情况有点让我哭笑不得。
怀里的人听我这么说,侧头深深看我一眼,然后无奈又释然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感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头靠在我肩上,他抱怨似地喃喃说了句:“初雪大笨蛋!”
“……喂,”我皱起眉,“不要没头没脑地骂人,我虽然不聪明,可还不至于被你说笨的程度。”
“你是不笨,就是太迟钝了。”
“皇甫炽!”又是笨又是迟钝,用不着这样损我吧?
“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他说得太小声,我没听清楚。
“我说,”他冲我一笑,“我喜欢初雪!不管你多笨多迟钝,我还是喜欢你!”
我沉下脸……这小鬼,居然还在损我。
无视我的不悦,他两手缠上我的脖子,将脸埋进我的肩颈,叹息一般地说道:“初雪这么迟钝,你一定没有发现吧……”
“发现什么?”我闷闷地问。这样子说话可真不容易,他能不能快点松手啊?
“当然是我对你的感情喽。”
“你说过很多次了,说你喜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每天说这句话的次数都可以比照三餐加点心加夜宵了。
“……不止哦!”好半晌,他轻快地说了一句。话里,有些什么我抓不住的情绪。
“不止?”
“对,不止。”
响耳畔的话,低得几乎听不清。
第二十二章 心意
不止?不止是什么意思?是指比喜欢还要喜欢吗?
比喜欢更喜欢的感情是什么?
……上次下棋时,好像听辰岚说起过。
——那是比“喜欢”更加深刻的感情,会想要分分秒秒相守、时时刻刻独占……
所以他抛弃一切跟随那个心大到放下天地的人,所以他花费漫长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在天地间不断游荡的人,所以哪怕悲伤、痛苦、寂寞得无以复加也还是不肯放弃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堪不破,便成痴。
辰岚他痴得彻底,痴得心甘情愿。
稚雀必是知道这点,才会离开吧。
“……皇甫炽,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怎么样?”我问得很小声,可赖在我身上的人还是听见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他慢慢爬起来,手撑在我头两侧,乌黑的发丝垂下,在他脸上笼上了一层阴影:“……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如果我离开——”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的手捂住了口。
“初雪不会离开我,你答应过会陪在我身边……你怎么会离开我呢?初雪是属于我的呀!”他苍白的脸庞闪过一抹少见的狠戾,一下瞬立即被温和的表情所取代,快得让我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初雪不会离开我的,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微瞠的双眼……果然是很别扭啊……
抬手把他散在颊边的发撩开,我轻轻叹息:“皇甫炽,别对我摆出少主的脸,我不习惯。”
他怔了怔,温和的表情缓缓褪去,眼里的坚决微微动摇起来。
“我只是问问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骗人!你要是没这个意思根本就不会问!”一下子粉碎掉少主的面具,他委屈地嚷嚷着,眼里有水光浮动,一晃一晃的,摇碎了我的倒影。
不由得笑起来,我恶作剧地拉了拉他的头发,拉他到眼前:“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说过会陪着你,就一定会遵守约定,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他闷声问着,语气可怜兮兮的。
极近的距离下,我在他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真诚的微笑:“真的。我们约好的,不是吗?”
“……约好了,绝对不离开?”
“嗯,绝对。”
他这才安心地笑开来,孩子般埋首在我颈间。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我凝住了眼中的笑意。
……那天也是这样,嘴里边说着什么我陪他和他陪我是不一样的,边用极凶狠的表情看着我……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其实根本是我自己会错了意。
魄鹄曾对我说:“寂寞是很可怕的情绪。几百年来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知道我,完完全全被隔离开来,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当初雪你直直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皇甫炽那小子也是极寂寞的人,所以,他会如此重视你,我并不意外,毕竟你是他唯一钟情的人……知道吗,初雪,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没有时想要得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这话时是微笑着的,可眼里的落寂骗不了人。
我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消磨,但皇甫炽是人类,人类的寿命只有区区数十年,何况他还是那样多病的身躯……我可以陪他到生命的尽头,但他在我的生命中却是转瞬即逝,毕竟存在的形式是如此不同。所以他生气、他懊恼,因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论如何向往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偏偏是如此独占的感情,偏偏……
——是恨不得夺去对方的自由,将她完完全全融入自己骨血中的疯狂……
这一刻,我稍稍明白了,辰岚这句话的意思。
隔日,我醒得很早。
天蒙蒙亮,隐隐地听到院外喧闹。昨天是皇甫少的大喜之日,大概是皇甫家的仆人们在收拾残局吧。
昨日门庭若市,今天想来也不会冷清到哪里去。不知道皇甫炽还会不会带我一起出去?昨天应该已经达到他的目的,我想今天他是不会再让我和那些人见面了。谁叫他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费心算计,结果却自己气到自己,让我不由得联想到“自作自受”这句成语。
屋子里很暗,不过这对我影响不大。小心地翻个身,侧头看看躺在我身旁的人,发现被子又滑到他肩膀下了。
这人,睡像不坏但也不算顶好。
将被子拉拢,注意到他鬓边的发丝有些乱,便用手指小心地梳理起来。他的头发不很长,但是很细很软,而且有着漂亮的乌黑色泽,触感也很顺滑。我猜想那些大补汤的滋补成分都进了他头发里,反倒是他的脸色非常不给面子地无视大夫们的一片苦心一如既往的苍白。
苍白的脸,青筋隐隐浮现,第一次见面时就让我吃惊不已。而那之后的朝夕相对,也仍是没有习惯这份苍白。多少是有些心疼的,对于他……那病弱的身躯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以至于连自己也被列入了牺牲的范围……
——我的时间不多了,身为少主,我有责任也有义务为皇甫家的未来铺好路,挑选出有足够担当的皇甫家下任族长,巩固他的势力,稳固整个家族。他需要名正言顺,我便给他相应的名分;他需要权威,我便给他建立权威的机会;他需要强而有力的支持,我便给他钟家的权势做后盾。
——钟家,怎么会允的?你外公宠你,他舅舅、舅母也是当你亲生子来疼,你表妹敬你爱你,他们怎么可能应允?
——因为我求他们,求他们让我尽皇甫家少主的责任,尽我的本分,让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去九泉下见我早逝的父母,所以他们允了。就因为他们宠我疼我敬我爱我,所以他们允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不要紧的,我相信少。我将自己身为皇甫家少主的一切交给他,也将皇甫家的未来托付给他。他会做得很出色,我相信他会做得不让任何人怀疑我所下的决定。
一室寂静,我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浅但是均匀,手不自觉伸了过去。
指尖隔着极细微的距离描绘他的五官,饱满的天庭,算得上英挺的眉,长长的睫毛显得有些秀气,不算高也不算低的鼻梁,睁着一双深邃内敛的黑眸,便组合成一张温和中隐含威严的脸,就算是永远没有多少血色的唇也不曾惨淡了他的气势。
高高在上的皇甫家的少主此刻正沉沉睡着,想是了了一桩心事,便放宽了心,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孩童一般。普通的、没有太多负担的孩子,正安心沉睡。
难得的宁静无忧,真好。
怜惜地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我阖上眼。
——全都给了他,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有初雪就够了……足够了……
天渐渐亮起来,约莫到了起床的时间,我撑起身子看看身旁的人,他还在睡,纯真又安祥的表情……现在叫醒他的话总觉得有点可惜,还是让他再睡会儿吧。
钻出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过,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不管我怎么说,他很坚持要睡在外侧,结果每天早上我要起床就必定得爬上这一段艰难的路程。
回头看一眼,他仍是安睡的,便放心地着装。
昨天那套衣服是不想再穿了,过于精致贵气,是皇甫炽的别有用心,还是原先那些穿着自在……说什么很适合我,却在我身后暗自皱眉头,他真以为我没看见?
等我整装完毕,天已经大亮。
我踱回床前叫他:“皇甫炽,该起床了。”
没反应。
半倾下身子再叫一遍:“皇甫炽,该起床了。”
还是没反应。
凑进他耳边,我再接再厉:“皇甫炽,快醒醒,该起床了。”
依然没反应。
……还不醒?好,那这招如何?
我不客气地伸手捏住他的鼻子,看他原本舒展的眉慢慢越皱越紧,终于呼地一声张大嘴巴猛吸气,睁开水润润的乌眸迷惘又无辜地望向我:“……初雪,你干什么?”
“叫你起床。”我收回手,将一旁的衣服递给他,“再晚管家就要来叫人了,你今天也还有事要做吧?”
“……”他眨了眨迷惘的眼,立刻清醒过来,动作迅速地穿起衣服,“对呢,今早表妹和少会来向我请安,而且我也还得去主屋一趟,今天有很多客人要回去,不去露个脸不行。”
爬下床,他微微抬头,张开两臂,方便我帮他整装。
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前襟敞着,一层一层凌乱地叠在那里,他看起来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狼狈得可爱。
原本院里有侍女负责照料他的生活,但后来他坚持一定要和我两个人独处,所以不顾管家的劝告硬是将侍女全撤了。撤了也就罢了,可他生来就是被人照顾的命,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就不懂怎么照顾自己,连穿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在几经尝试之后,他终于放弃,笑得一脸腼腆可爱地要求我帮忙。结果,打理这个大少爷的饮食起居就变成了我的任务。
一开始是看在院里人少清静的份上勉强帮他打理,后来倒也渐渐习惯起来。两个人的院落,他人眼中或许冷清,我却觉得舒服自在。没了旁的人在,皇甫炽虽是极黏人,却也非常直率,一点也不掩藏自己的情绪,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是最真实的反应。
他喜欢看着我,抱着我耍赖,偎在我怀里撒娇,不遗余力地吸引我的注意力,要我只看他,他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他一笑,就会变得很有生气,让人忘记他的体弱多病,忘记他的来日不多,忘记他和自己的诸多不同……
才帮他穿好衣服,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进怀里,皇甫炽抱着我开心得就像个孩子:“初雪,过了今天我就可以整天整天和你在一起了!”
“真的打算就这么不管事了?”我淡淡问上一句。
“有少在可以省心很多,他能力不错,若实在不行我再出面便好。”他侧头笑问我,“我留下来陪你,初雪高兴吗?”
我看见他眼里隐隐的希冀,柔柔的光彩浮动,看起来如此美丽。人类的眼睛,据说会因为不同的情绪而变幻出不一样的神采。活生生的人类,鲜活的表情,美丽的眼睛,柔和的神采……他是个人类呢……短寿的……人类。
“……谈不上高兴不高兴,不过是多了个人一起消磨时光而已。”
“是吗?”他不以为意,仍是笑笑的一张脸,“可是我很高兴哦,因为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初雪在一起!”
“…………”
我敛起眼,伸出两手攀上他单薄的背,抱住这笑着的人。怀里的身体骨感十足,抱起来并不舒服,我却不由自主地越抱越紧。
“初雪,怎么了?”他诧异地直觉问道,想转头看我却被我用手按住,“初雪?”口气焦急起来。
“没什么。”我平板地回答,不顾他的慌乱执意不让他看我的脸。
……心中微微恼火起来,为他刚才说的话。所以即使明知他病弱也仍是抱得用力。
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在恼火些什么……
又是空无一人院落,我坐在廊上看雪兔们一起玩耍。
稍早的时候,皇甫少带着他的新娘来向皇甫炽问安,那是个温柔开朗的孩子,容貌和我梦中的女子有几份相似,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是落落大方进退有度,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名门出闺秀吧。钟家的女儿,似乎生来便是当家主母的命,皇甫炽的母亲是,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