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凊扬瞧他伏在地上剧烈颤抖的身子,语意温柔道:「别这样,别这样,是我自己要你照顾他的,可却又疑心你,你表达的意思我明白,便是想让我放心,不是吗?你,你就当是你这心量狭窄的主子在吃你的醋吧!」
「主子!」连应祥惊喜交加的抬起头,心一酸,再也克制不住的掉下泪,扑到他身前哭道:「主子!主子!你别和奴才吃味!奴才对傅先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头,傅先生对主子是深情厚意的,他几次来都是又跪又求奴才要见你,上次你让我去收了他龙蟠刀,他更是伤心的哭昏倒地,若不是他在意主子,他也不会这麽伤肝动肠啊!」
穆凊扬听的心中凄测,默然的望向屋顶一会儿,眼泪忽然扑簌簌滚落下来道:「说来,也是我太不知足,过去,总是怨老天,既是让我和他同为男儿身,又何必让我喜欢上他,结果,老天乾脆给了我这没来由的病…让我们想见也不长…这几日,我又对京华这般无情凶狠,不知他往日还会不会想起我啊!」他终於抑不住满腔悲苦与无奈哭出了声音。
「主子…别再想了!您的身子受不住啊!」连应祥听到这性格刚如铁的主子如今竟悲泣的难以自己,直怕会伤了神,忙自己抹抹泪,拚命劝解,然而穆凊扬却哭没几声,忽地觉得晕头转向,眼前是忽明忽暗,一股作恶冲上心头,只说了句:「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便不醒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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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睁开眼,便觉得四周一片凄黑,一股低声啜泣的哭声,硬是压抑般时断时续。
他想开口却觉得喉头乾涸如火燃烧,只原本几要四分五裂的身子竟不再痛楚,静等一阵,眼前也缓缓亮了起来。
他吃力的转著身,侧头一瞧,便见到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绝色面孔,他心头轰然一热,全身血都沸腾起来,冲击的头都有些晕眩,只是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觉喉头像被什麽哽住,吃力的叫了一声:「京华…」
昏顿的眼神吃力的盯紧他,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眼前正是傅京华,他正顶著一张僵白的脸,惊惧不安的瞧著他。
「京华…你来送我啦?」穆凊扬身体动也动不了,心头却澎湃汹涌。
傅京华木然的瞧著他一会儿,忽地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咬牙道:「你…你到底为了什麽和我睹气…」
穆凊扬从没听过傅京华用这麽放肆的口气说话,正想开口,傅京华一张原就惨青的脸煞时扭曲移位,充满恨意的厉声道:「我书读的不多,许多事都想不透,穆凊扬啊穆凊扬,你为什麽就不明白的说?竟是死到临头还不肯见我?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可知我多想你!多想你啊!」说著说著,傅京华又趴在他身边哭了起来。
连应祥守在门外,听见那哭声正回盪在这漆黑宁静的雪夜,像是失怙的幼狼,悲恸的哀号,他的心口竟忍不住的抽搐起来。
穆凊扬知道他是悲痛过了头才会变得这般混乱失态,然而孱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流不出眼泪,只酸楚的吃力道:「京华…别这样…」
傅京华无意识的摇摇头,收回忿恨的眼神,魂不归位的凄伤道:「到底是什麽吃了你的心?竟要这样折磨我?你这般恨我吗?这般希望我生不如死吗?为什麽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熬这许多日子?每天每天,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傅京华顿了顿,眼泪直流的哭道:「你让应祥去收回我的刀子,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吗?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我好难过…」
穆凊扬看他伤心到这份儿上,一颗心都快碎了,然而面对著这许多问号,他却半个也不想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己没有时间了,因此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坐起病骨支离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伸长手,轻抚他的头,温婉道:「别哭了,京华,快…别哭了,来…坐我身边来…」
傅京华泪流满面的坐到他床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上,万般不舍的啜泣起来。
穆凊扬这会赶紧环住他,然而人在怀中,却觉得心里空落落慌糟糟,一股即将离别的愁绪悲凉的让他说不出话。
直抱了好一会儿,傅京华才抬起头,像有无限的话要说般痴痴的望著他,却见刚刚面容还略有血色的穆凊扬竟变得又灰又白。
「京华…你听我说,我已没什麽时间了…」穆凊扬眼前一花,枯瘦的胳膊已无力再圈住傅京华,软软垂了下来,吓得傅京华忙惊恐的抱住他,穆凊扬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勉力道:「我知道…我先前对你凶狠了些,但你要明白…我这般发作你,其实心里比你还难受…之前,我还不明白镜儿死前为什麽要我传那麽些狠话给袁尔莫,原来他便是不要他挂在心头难受…」
说到这儿,穆凊扬直喘了几口粗气才又道:「只是我实在想你想得紧,我真的好舍不得离开你…」他哀怨的望著傅京华,语意满是不甘的喃喃道:「原以为在这冰雪连天的边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谁料…竟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傅京华只听的肝肠寸断,痛苦道:「对不起…凊扬…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傅京华喊自己的名字,穆凊扬会心的凄凉一笑,突然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猛咳起来,这一咳几乎要了他的命,傅京华慌乱的拍著他背,才让他止了咳,但声音却已变得微软道:「你别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是要问你,你真的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要像镜儿一样…生生世世都不和我纠缠吗?」
傅京华无限痛楚的猛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没想过这个事儿!」
「那你又为何要送我头发呢?你们汉人不是说…挥剑斩情丝…」
傅京华掉著眼泪,激动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懂什麽挥剑斩情丝,我只知道结发夫妻啊,我们今世虽然成不了夫妻,可来世却要成夫妻,所以我只是要你留著我的头发,好在看到时能想想我,别不要我…」
穆凊扬听罢,苍白的脸忽地露出一抹笑意道:「结发夫妻,好个结发夫妻!」
他颤著身道:「来,帮我把刀子拿出来!」傅京华忙跨著他身子在里床翻了翻,便拿出那把金碧辉煌的龙蟠刀。穆凊扬抚了抚躺在自己胸前的长辫道:「来,你也把它削下一段。」
傅京华猜出他的意思,心口一痛,咬著牙轻轻削断了他的长辫。
经这一削,穆凊扬的辫子登时松散开来,便听他道:「你也留著我的辫子,我们约好,来世做结发夫妻!一辈子…不,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傅京华紧紧抓著这一节头发,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泪如雨下。
「京华,你还要这把刀子吗?」
「要,要,我要,我要一直带在身上…一直带在身上…」
「那麽…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傅京华毫无章法的挥著泪,点头道:「你说…你说…」
「你千万不能让这刀子钻入你的心口,也不能…让这刀子带了你半滴血…知道吗?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傅京华拿它来自杀,傅京华当然听的懂,因此他的心登时愀作一团,直点著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穆凊扬瞧他答应,眼神忽地透出离情依依的光茫道:「我己让应祥好好照顾你,京华你要安生活著,保重自己…明白吗…明白…」傅京华一股不详的预感爬升上来,正惊惶的要开口,穆凊扬已吐出人生最後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头一歪,不再起来了。
这个年纪轻轻、气宇轩昂,同时拥有辉煌战地功勋的天璜贵胄,竟因闯不过情关而身染沈疴,病逝在这平凡宁静的官宅。
看著穆凊扬溘然长逝的身躯,傅京华忽地一阵茫然,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及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溜便摔到地下昏倒了。
待续....
第卅七章
东北,穆凊扬的丧礼虽然匆忙却很严谨,因为他最後遗言是要回京下葬,所以袁尔莫便上折自动请愿护棺回京,皇上也依允了。
时日已入春,为怕天气转热,他们马不停蹄的赶路。
对於连应祥要求让傅京华随行,袁尔莫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表面上装作平淡,然而一路上,袁尔莫却不住的藉机观望傅京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就穆凊扬所说的,傅京华和他只有病人与大夫的情谊,可是眼前,傅京华表现出来的情绪却相当低落,尤其是溶在眼神里的悲伤与绝望是如此明显,不由得让他十分起疑,然而却又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有什麽特殊而暧昧的关系,只得暂时放弃了胡思乱想。
在赶了几天路後,他们包下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忍了好些时日的袁尔莫,终於决定私下见见他,一来解自己的相思之苦,二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未解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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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尔莫递给他一个红丝缠绕,绣得锦致的荷包,傅京华茫然的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袁尔莫淡然一笑,随及解开荷包,手一倒,自荷包中突然掉下几块被烧焦般,又黑又脏的石片,只是待傅京华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麽石片,而是自己扔进火堆里,袁尔莫亲自送他的鸡血玉石。
傅京华心一惊,正想起身跪地伏罪,但穆凊扬的身影忽然闪出眼前,於是他定了定神,咬著牙,避开了袁尔莫的眼光,竟默不作声了。
袁尔莫看他无动於衷的神态,青筋不由得在额上一跳,一股从未有的怒意袭上心头,正想申斥他时,突又觉得於心不忍,便硬忍下气,淡淡道:「怎麽,你倒不认得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个玉佩的重要性,难道你竟忘了?」
傅京华想到当初袁尔莫赠玉佩原是一片维护自己的心意,现在自己不止将它随意投入火坑,还半句歉意也没有,这事恐怕是任谁也是吞不下的,因此便轻声道:「袁将军,对不起…我…」
袁尔莫听他一句道歉,也不知怎麽,那一团火气竟忽然消弥怠尽,语气登时变得温柔可人道:「不打紧的,我也不想深究这玉佩如何会投入了火坑,只当它不小心掉了进去罢了!」
他顺手收拾起桌上七零八落的玉石碎片,小心的装入荷包袋里,同时推到傅京华面前道:「这玉佩,普天下只有一个,是我袁家嫡长子孙才有的,因此我就算想送你个新的也不成,所以你还是留在身边,若果有一天,你有需要我袁某帮忙,你仍拿它来见我,虽是碎玉,我也会认的!明白吗?」
傅京华怔怔瞧著他,心里一股暖流急急的窜著,他不明白袁尔莫为什麽总对自己这般容让、爱护,就凭一念之喜吗?可想到这点,他又忍不住想起穆凊扬。
穆凊扬贵为贝勒爷,也是在见了自己第一面後就百般呵护,虽然在许多时侯,因为他公子哥儿的脾性,发作了自己许多次,可他却永远无法忘记天横贵胄的他竟为自己心力交瘁,身染沈疴,病逝在千里之遥的东北。
袁尔莫瞧著傅京华木然的脸竟忽然流下了眼泪,不由得惊道:「不过就一片玉佩罢了,何必这般难过?快,快别哭了!」
他充满怜爱的伸长手轻轻帮他擦拭眼泪,但傅京华却在他碰到自己面颊时忽然警醒过来,忙站起身,退离好几步,惊惧的看著他。
袁尔莫被他疏离的动作吓一跳,心里随及闪过一丝不快,然而那也只表现在一瞬间,脸色马上又变的温柔道:「你怎麽了?干什麽这麽怕我?」
傅京华咬著唇摇摇头没说话,因为他的心突然压根的讨厌起眼前这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将军,若不是他的存在,四年前,穆凊扬和自己不会分开,穆凊扬更不会因而相思害病,直至死到临头才肯见自己一面。
只是这股讨厌也维持不长,毕竟,袁尔莫对自己这样一个奴才,实在太宠溺、太宽大了,虽然他曾用权力控制过自己的身体,但最後仍然放开了手。
因此傅京华只怔怔想了一会儿,神情便又显得平和,袁尔莫当然猜不出他周周折折想了多大一圈,但他几乎是马上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便朝他挥挥手道:「过来坐!」
傅京华垂下眼神,默默的又坐回他身边,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袁尔莫又对自己说了许多话,诸如:和他回京城,帮他改名换姓,同时还要帮他安置一处密宅,由得他衣食无缺,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以及会找机会帮他脱去奴籍等等…
把他後半辈子的人生开创得又漂亮又动人,可傅京华却半句也没装入脑子里,跳出眼前的尽是穆凊扬与自己四、五年前在康亲王府的相处片段,虽然当时仍是主仆相称,可是,却是那麽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啊!
「你觉得如何?」
傅京华忽地注意到袁尔莫正用著充满期待的眼神,热切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阵心虚道:「什麽如何?」
袁尔莫被他泼了桶大冷水,一张脸由热情转为冷漠道:「你的意思是,我刚刚说的话…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罗?」
「对…对不起…我…走神了…」
「走神?」袁尔莫心头升起一股从未有的妒恨,冷冷道:「你想到了什麽人吗?」
「没…没有!」傅京华没见过脸色这麽阴森的袁尔莫,也不知为什麽,心里突然跑出一阵不安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什麽事般,不由得又缓缓站起了身。
只见袁尔莫坐在椅上,缓缓抬起头,冷冷的瞧著他,心口的火一窜一窜的,两人僵持半晌,袁尔莫忽然失去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凶暴的扑向傅京华,傅京华下意识的直奔到床边想找出那龙蟠刀护身,可袁尔莫却比他快一步,一下子便将他压倒在床上,那英俊的脸旦变得如修罗般可怖,同时紧紧咬著细牙,恶狠狠道:「你既千里迢迢的来找我,又何必要如此作戏的玩弄我?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意踩在地上,你…到底要怎麽折磨我才肯甘心?」
其实说到最後一句时,袁尔莫的神情已又渐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限自怜的情绪。
但傅京华实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头晕脑胀,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只一味忙著在想什麽话来解脱目前因境,便激动道:「我没有…没有找你!从没有要去找你的…」
「什麽?你…说什麽?」袁尔莫脸色忽地变得异常苍白,语调呆板道:「你…再说一次…」
傅京华瞧著他越发凶狠的眼神,心中的害怕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藏不住的可笑之感,袁尔莫眼见他的表情由惊骇到平静,由平静到露出冷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又脑羞成怒的怒吼道:「你在笑什麽?」
由这玉面观音般的清秀五官所制造出的冷笑,远比任何一个人的冷笑还叫人受不了,袁尔莫没等他开口解释,已颤著身又厉声道:「我问你,你在笑什麽?」
傅京华冷哼一声,将脸撇向一旁仍不开口,其实,傅京华根本不是在笑他,而是在笑自己与穆凊扬,竟然为了眼前这个人,葬送了彼此的深情。
然而,袁尔莫或许是真的太在意他才变得如此暴怒,可在面对穆凊扬热丧不久,傅京华根本没有什麽理性的思惟空间,他无法体会出袁尔莫对自己的浓情厚意,也半分忆不起袁尔莫当初君子放手的恩泽,更不能接受袁尔莫这因莫名妒火所展现的失控行为,因此,他只是冷笑著,冷笑著,无惧的冷笑著,完全忘了在袁尔莫身前,身为奴仆身份的自己,也忘了这个青年将军不是穆凊扬,只是无礼、狂妄、放肆的冷笑著…直到眼泪轻轻掉了下来…